三日光阴，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紧绷中缓慢流逝。
凝辉院如同一座被无形结界笼罩的孤岛，外面巡逻的护卫脚步声规律得令人心头发慌，里面则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沈月凝表现得异常安分。每日不是抄写佛经，便是倚窗看书，偶尔对着那盆被柳姨娘动过、已移至角落的红珊瑚出神，一副真正静心养病的模样。
秦太医每日准时来请脉，开的方子依旧是疏风安神的路数。沈月凝照单全收，药汁一碗不剩地喝下，甚至主动问起些调理的细节，将一个力求康复的病弱王妃扮演得无可挑剔。
萧绝再未露面。
但他存在的痕迹却无处不在。增派的护卫、更换的太医、乃至每日送入凝辉院的、连熏香都格外清淡的用物，无一不在昭示着他绝对的掌控。
期间，钱管家战战兢兢地来回禀，说派人去了回春堂对面的济世堂询问，对方听闻是王府要合欢皮，态度极为恭谨，表示会尽快备好上品，送至府上。
沈月凝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味无关紧要的药材。
无人时，她指腹摩挲着妆匣底层那几块干瘪的醒神草，感受着那辛凉苦涩的气息，如同抚摸着一柄淬毒的匕首，冰冷而致命。
第三日，午后。
天色依旧沉郁，闷得人喘不过气。
沈月凝刚小憩醒来，正坐在镜前由丫鬟梳理着长发，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往日巡逻的、略显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压低的呼喝声。
“快！这边！”
“仔细搜！别惊扰了娘娘！”
沈月凝眸光一凝。
丫鬟也停下了梳头的动作，惊疑不定地看向窗外：“娘娘，外面好像出什么事了？”
“去看看。”沈月凝语气平静。
丫鬟应声，小跑着出去，片刻后脸色发白地回来：“娘娘，是王府的护卫，好像在……抓人！说是有外头的细作混进了内院！”
细作？
沈月凝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王府守卫森严，怎会有细作混入？许是弄错了。”
话音未落，院门处已传来护卫恭敬却强硬的声音：“王妃娘娘恕罪，属下等奉王爷之命，清查各院，以确保娘娘安危，惊扰之处，还请娘娘海涵！”
说罢，竟不等回应，便有数名护卫径直闯入院内，开始四下搜查，动作迅捷而专业，连角落的花丛石缝都不放过。
凝辉院的丫鬟们吓得噤若寒蝉，缩在一旁。
沈月凝坐在镜前，从铜镜里看着那些护卫的身影，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
是冲着她来的？萧绝发现了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护卫们搜查得极为仔细，却并未靠近她的寝殿主体，更像是在排查院落四周可能藏匿的隐患。
约莫一刻钟后，护卫长入内复命：“启禀娘娘，院落已排查完毕，并无异常。属下等告退。”
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仿佛真的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安全巡查。
但沈月凝却注意到，那护卫长离去时，目光似乎极快地、若有深意地扫过院中某个角落——那盆被移弃角落的红珊瑚。
她心底蓦地一沉。
是丁……柳姨娘当日在此拨弄过这珊瑚！萧绝是在清查柳姨娘可能留下的手脚！他并未完全相信那日“香炉”之事仅是柳姨娘一人所为？还是在查……那日她与柳姨娘在书房独处时，是否还传递了别的什么？
一股寒意悄然攀上脊背。萧绝的心思，细密得可怕。
这场风波看似平息，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荡开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加剧了空气中的紧绷感。
申时初刻越来越近。
沈月凝的心也越提越紧。济世堂之约，还能如期进行吗？萧绝刚闹了这一出，她院外此刻必是守备最严之时，如何能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日影西斜，申时将至。
就在沈月凝几乎要放弃希望之时——
“王爷到——”院外忽然传来通传声！
萧绝？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沈月凝猝然抬头。
只见萧绝一身玄色常服，缓步走了进来。三日不见，他脸上看不出丝毫那夜的暴怒或冰冷，反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慵懒，只是那双凤眸深处，比往日更加幽邃难测。
他目光随意一扫，掠过那盆被挪到角落的红珊瑚，并未停留，最终落在沈月凝身上。
“爱妃气色似乎好了些。”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月凝起身行礼：“劳王爷挂心。”
“秦太医的方子看来有用。”萧绝自顾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长腿交叠，“既如此，整日闷在屋里也无益。陪本王出府一趟。”
出府？！
沈月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刚清查完“细作”，转头便要带她出府？
“王爷……想去何处？”她按捺住剧烈的心跳，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济世堂。”萧绝吐出三个字，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随意一提，“听闻那家的合欢皮品相好，正好去瞧瞧，给你入药。”
济世堂！
申时初刻！
沈月凝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是巧合？还是……他早已洞悉一切，此刻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巨大的惊骇让她一时失语，只能怔怔地看着萧绝。
萧绝却像是没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怎么？爱妃不愿？”
【吓到了？这就吓到了？】
【本王倒要看看，你这小狐狸，今日要如何与那林叙白的人碰面。】
那心声带着冰冷的玩味和一丝难以形容的期待。
沈月凝猛地回神，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王爷说笑了。王爷有命，妾身自当遵从。”
“那就走吧。”萧绝起身，率先向外走去。
马车早已备好。并非平日那辆彰显身份的亲王车驾，而是一辆看起来颇为普通的青篷马车，只是拉车的马匹和随行的护卫，依旧透着一股不容错辨的精干气息。
沈月凝跟着萧绝上了马车。车厢内空间狭小，两人相对而坐，距离近得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萧绝闭目养神，似乎并无交谈的打算。
沈月凝则全身紧绷，指尖冰凉。她完全猜不透萧绝想做什么。带她去赴约？然后当场捉住？还是另有目的？
马车驶出王府，辘轳声压过帝都傍晚的喧嚣。
沈月凝悄悄掀开车帘一角，看向外面。街道、行人、商铺……熟悉的景象飞速倒退，她的心脏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越收越紧。
济世堂……就在前面那条街了。
马车速度渐缓。
终于，稳稳停下。
车外传来护卫的声音：“王爷，济世堂到了。”
萧绝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他看了沈月凝一眼，率先下车。
沈月凝深吸一口气，跟着下了车。
眼前正是济世堂的招牌，门面不大，看起来与寻常药铺无异。此刻已是申时，铺子里客人不多，只有一个伙计在柜台后打着瞌睡。
一切看起来平静无波。
萧绝负手站在铺子前，并未立刻进去，目光似随意地扫过街面。
沈月凝站在他身侧，心跳如擂鼓，目光飞快地扫视四周——没有看到任何疑似林叙白或是张婆婆的人影。
是还没到？还是发现了萧绝，不敢现身？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变得无比煎熬。
“进去吧。”萧绝忽然开口，抬步迈入济世堂。
沈月凝只能跟上。
伙计见有客来，连忙打起精神迎上，待看清萧绝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护卫时，更是紧张起来：“二位贵人……想抓什么药？”
萧绝目光在药柜上扫过，淡淡道：“合欢皮。要最好的。”
“有有有！”伙计连忙道，“您稍等，这就给您取！”
伙计转身去取药。
铺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伙计翻找药材的窸窣声。
沈月凝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留意着任何一丝异动。
萧绝却显得极为耐心，甚至颇有兴致地打量着铺子里的陈设。
就在这时，铺子后堂的帘子被掀开，一个端着药筛的老者走了出来，似是铺里的坐堂大夫。他见到萧绝和沈月凝，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地点点头，便走到一旁整理药材，并未多看他们一眼。
一切如常。
伙计取来了合欢皮，包装好，递给护卫。
萧绝付了钱，似乎并无他求，转身便欲离开。
仿佛真的只是来买一味药材。
沈月凝心中惊疑不定，只能跟着他往外走。
就在她一只脚即将迈出药铺门槛的刹那——
异变陡生！
斜刺里一道寒光毫无预兆地暴起！直刺萧绝后心！
快！狠！准！角度刁钻至极！
是一名伪装成普通路人的刺客！竟一直潜伏在济世堂门外！
“王爷小心！”护卫厉喝声同时响起！
萧绝仿佛背后长眼，猛地侧身旋步！那淬毒的短刃擦着他的衣角掠过！
但他身旁的沈月凝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被猛地一带，脚下踉跄，向着街心摔去！
与此同时，另一名刺客从街对面屋顶跃下，手中弩箭精准地瞄准了失去平衡的沈月凝！
竟又是双管齐下！既要杀萧绝，也要她的命！
电光石火之间！
萧绝眼中戾气暴涨！他并未去格挡身前刺客紧随而至的第二刀，而是手臂猛地一揽，将即将摔倒在地的沈月凝狠狠拽向自己怀里！同时足尖勾起地上一块松动青砖，踢向屋顶弩手！
“噗！”青砖砸偏弩箭，箭矢擦着沈月凝的发髻飞过，钉入地面！
而身前刺客的刀锋已至！
萧绝抱着沈月凝，避无可避！
他竟猛地转身，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迎向了那柄淬毒短刃！
“锵！”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短刃并未刺入血肉，而是被他怀中某种硬物挡住！但巨大的冲击力仍让他闷哼一声，抱着沈月凝向前踉跄了一步！
“王爷！”护卫们终于抢上，刀光剑影瞬间与两名刺客缠斗在一起！
街面大乱！行人惊叫奔逃！
沈月凝被萧绝死死箍在怀里，脸颊紧贴着他冰冷的衣料，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因那记重击而紊乱的心跳，以及那只有她能听见的、暴怒到极致的心声！
【果然来了！】
【林叙白！你竟真敢——！】
林叙白？
沈月凝瞳孔骤缩！这刺客是林叙白派来的？！不可能！
混乱中，她猛地抬头，看向与护卫缠斗的那名持刀刺客。那刺客身手极为了得，刀法狠辣诡异，竟一时与数名王府护卫打得难分难解。
就在那刺客格开一名护卫的刀，身形微侧的一刹那——
沈月凝清晰地看到，那刺客耳后颈侧，露出一小块深青色的、如同火焰般的刺青！
这个刺青……她前世在父亲书房某本极其隐秘的卷宗里见过模糊的记载！是前朝灭亡后便已消失的、某个极度忠于前朝皇室的死士组织的标记！
绝非永昌侯府所能驱使！
电光石火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击中了她！
这不是林叙白的局！
这是……冲着林叙白来的局！有人要借这场刺杀，嫁祸给林叙白！嫁祸给永昌侯府！
而萧绝……他方才那心声……
他是早知道会有刺杀？他甚至……在期待是林叙白的人？！
沈月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下，瞬间四肢冰凉！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时，街角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呵斥声！
“京兆尹府办案！闲人避让！”
大队官差涌来！
那两名刺客见势不妙，虚晃一招，毫不恋战，身形如同鬼魅般几个起落，便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
护卫欲追，萧绝却冷声道：“穷寇莫追！保护王妃！”
他依旧紧紧箍着沈月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压抑的怒火。
京兆尹连滚爬爬地过来请罪。
萧绝看都未看他，目光却落在怀中的沈月凝脸上，看着她苍白失血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眸色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分辨的情绪。
【吓傻了？】
【不是林叙白？那会是谁？】
【方才那刺青……】
他心底的念头飞快闪过。
“没事了。”他松开她，声音竟放缓了些许，抬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最终却只是拂去了她发间沾染的一点灰尘。
动作略显生硬，甚至带着一丝……不习惯的别扭。
沈月凝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碰触，心脏仍在狂跳，不是因为刺客，而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深不可测的心机和那险些成功的嫁祸之局！
萧绝的手僵在半空，眸色瞬间冷了下去。
【躲什么？】
这时，一名护卫上前，递上一枚从那刺客身上击落的令牌：“王爷，您看这个！”
萧绝接过令牌，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彻底沉了下来。
那令牌上，赫然刻着永昌侯府的徽记！
场面瞬间死寂。
所有证据，似乎都指向了林叙白！
萧绝捏着那枚令牌，指尖用力，手背上青筋隐现。他抬眸，目光如利刃般扫过混乱的街面，最后落在那“济世堂”的招牌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好一个济世堂。”
“好一个永昌侯府。”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带着血腥之气。
沈月凝看着他捏着那枚嫁祸令牌、杀意凛然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寒意，比那淬毒的刀锋更刺骨，瞬间席卷了全身。
她终于明白，今日之约，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请君入瓮的死局。
而她，和林叙白，都是这局中的棋子。
只是不知，执棋者，究竟是那藏在暗处的敌人，还是眼前这个……她名义上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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