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澄心园窗棂上精致的蝉翼纱，在室内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生物钟让时若准时醒来，身侧的位置已是空的，余温尚存，带着萧逐渊身上清冽的气息。
她拥着锦被坐起，昨夜惊心动魄的场面在脑中一一回放，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外间传来极轻微的响动，是丫鬟们已经开始忙碌，但都刻意放轻了手脚，生怕惊扰了她。
“醒了？”萧逐渊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他撩开珠帘走进内室，已换上一身墨色常服，手中端着一盏温热的蜜水，自然地递到她手中，“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时若接过，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甜意润泽了喉咙，也驱散了最后一丝朦胧睡意。“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她抬眼看他，“你起得倒早，可是又处理了一夜公务？”
“总要有些布置。”萧逐渊在她床边坐下，言简意赅，但眼神里的凝重却说明了一切，“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后虽被幽禁，但她经营多年，盘根错节。朝中那些依附于她的人，此刻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有的想撇清关系，有的想反咬一口，也有的……怕是会狗急跳墙。”
“ 陛下虽倚重，但帝王心术，最忌一家独大。昨日我夫妇风头太盛，今日必有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向御案。需得在陛下做出平衡之前，将后续隐患一一掐灭。北境军权必须牢牢掌控在忠于陛下之人手中，西域那条线，更要顺着赵乾和那凤印密令深挖下去。”
时若放下杯盏，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大，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糙和力量，此刻却任由她微凉的手指包裹着。“我明白。京中局势诡谲，你放手去做。府里……还有我。”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父亲那边，我今日想回府一趟。有些事，需得当面与他谈谈。还有珩弟，昨日定然也吓坏了。”
她口中的“父亲”，自然是丞相时文正。昨日殿上，时文正虽未发一言，但其立场已然鲜明。此刻回府，既是父女之情，也带着稳固联盟、互通声气的意味。
萧逐渊反手将她的柔荑握在掌心，点了点头：“好。让严锋带一队人护送你回去。”他没有阻拦，他知道时若并非需要庇护的莬丝花，她有她的智慧和手段，更能理解这朝堂内外联动的微妙。“早去早回。”
用过早膳，时若换上一条略显家常的湖蓝色长裙，发髻简单绾起，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少了几分昨日殿前的锋芒，多了几分温婉气质。萧逐渊亲自送她到二门，看着她上了马车，严锋带着几名护卫紧随其后，这才转身去了书房。那里，已有几位心腹和幕僚在等候。
丞相府。
马车抵达时，门房早已得了吩咐，恭敬异常地将时若迎了进去，口称“大小姐”，而非以往的“萧夫人”，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亲近。
时文正并未在书房，而是在花厅等候。见时若进来，他站起身，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女儿。不过一夜之隔，这个女儿，仿佛又蜕变了许多，周身的气度更加沉静，也更加耀眼。
“若儿……”时文正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昨日……受苦了。”
“父亲。”时若敛衽行礼，姿态优雅从容，“女儿无恙。倒是父亲，昨日在殿上，为女儿担心了。”
简单的寒暄后，父女二人落座，侍女奉茶后便悄声退下，花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如今……很好。”时文正沉吟片刻，终于说道，“比为父想象的，还要好。萧世子……待你如何？”
“逐渊待我极好。”时若回答得坦然，她看着父亲，“父亲，昨日之事，虽险，却也彻底划清了时家与太后一党的界限。陛下心中自有明断。只是，后续朝堂动荡，父亲还需早做打算。”
“为父知晓。”时文正颔首，“陛下今晨已召我入宫议事了。太后……其党羽清算已开始。周延儒在狱中，怕是会攀咬出不少人。”他顿了顿，看向时若，语气带着探询，“北境之事，萧世子后续有何打算？还有西域……昨日你提及的苍狼部朱砂……”
“北境军务，陛下已交由王老将军接管，逐渊会全力配合。”时若清晰地说道，点明了景帝的安排。“至于西域，线索并未完全断绝。那朱砂来源特殊，或许能顺藤摸瓜。这些，逐渊自有计较。”她并非不信任父亲，而是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时文正听到王老将军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显然认为这是稳定局面的上佳人选，不再追问。正事谈完，气氛轻松了些。时若问道：“珩弟呢？”
“在自己院里，说是要温书，我看是心神不宁。”时文正叹了口气，“昨日之事，对他这般年纪来说，冲击太大了。”
“我去看看他。”时若起身。
时珩的院子里，少年正对着书本发呆，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渍也浑然不觉。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见是时若，眼睛顿时亮了，丢下笔就跑了过来：“阿姐！”
“还在想昨天的事？”时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尽管时珩已经比她高了，在她眼中却永远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弟弟。
“阿姐，你和姐夫……太厉害了！”时珩激动得脸颊发红，但随即又垮下肩膀，“可是……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做点什么。而不是只能在家里干着急。我不想永远被阿姐和父亲保护在身后。我也想拥有力量，能够保护你和父亲。”
“你能这么想，阿姐很高兴。”时若拉他坐下，认真地看着他，“但你要知道，昨日殿上之争，看似凶险，实则建立在无数的准备和证据之上。冲动和热血，解决不了问题。你想帮忙，想保护想保护的人，首先要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
她指了指桌上的书本：“这些圣贤书，不仅是晋身之阶，更是教你明事理、辨是非、养智慧的根基。沉下心来，好好读书，等你真正站在朝堂上的那一天，才能知道该如何发力，如何与你姐夫，还有父亲，互相呼应。”
时珩似懂非懂，但看着姐姐沉静而充满信任的目光，他重重点头：“我明白了，阿姐！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安抚了弟弟，又与父亲用了午膳，时若才起身告辞。时文正亲自送她到门口，看着女儿登上马车，在护卫簇拥下离去，心中感慨万千。这个女儿，早已不再是需要他羽翼庇护的稚鸟，而是能搏击长空的鹰隼了。
皇宫，御书房。
景帝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果然大半与昨日之事相关。有弹劾萧逐渊“殿前失仪、惊扰圣寿”的，有攻讦他“权柄过重、恐生不臣之心”的，也有隐晦提及时若身世，认为其“血脉有疑，不宜重用”的。当然，也有为二人请功，要求严惩太后党羽的。
景帝面无表情地翻阅着，时而冷笑，时而沉吟。
“陛下，”内侍首领低声禀报，“辅国公求见。”
“宣。”
老辅国公萧远迈步而入，行礼后，并未多言，只是呈上一份奏疏：“陛下，老臣年迈，精力不济，恳请陛下准许老臣，将京畿巡防营的一部分统辖之权，移交兵部。犬子逐渊年轻气盛，昨日殿前虽是为国除奸，然行事确有鲁莽之处，老臣已严加训斥。望陛下念在其一片赤诚，准其戴罪立功，专心处理北境及西域事宜，京中防务，还需陛下另择稳重老成之将。”
景帝看着自己这位老伙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满意。萧远此举，可谓深得帝心。
“爱卿何必如此。”景帝语气缓和了许多，“逐渊之功，朕铭记于心。京畿防务关系重大，还需爱卿多多费心。至于逐渊……”他略一沉吟，“北境军务已交由王卿整顿，然与西域苍狼部勾结之事，千头万绪，需得力之人专办。即日起，加封萧逐渊为钦差大使，总领查办西域事务及协理北境边防，有临机专断之权。”
这是一个极大的权柄，范围主要在京外和涉外事务，正好避开了京中即将到来的权力倾轧，又赋予了他处理后续危机的合法性。
“老臣，代犬子，谢陛下隆恩！”萧远躬身行礼，心中稍定。这一关，暂时算是过了。
时若回来时，已近傍晚。萧逐渊还在书房，与幕僚议事。她没有去打扰，先去看了看小厨房准备的晚膳，吩咐了几句，才回到自己的小书房。
这里与萧逐渊充满兵书舆图的书房不同，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医书、药典、各地风物志，还有一些她自行绘制的解剖图和草药图谱。临窗的书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里面是各种药粉、试剂。
她拿起那个昨日在殿上立下大功的琉璃瓶，看着里面剩余的少许药水沉思中： 朱砂只是一个开始。苍狼部既然能弄到宫廷印泥的配方加以仿制，说明其渗透比想象中更深。他们使用的毒物、传递信息的方式，必然也有其独特之处。需要建立更系统的物证分析体系，单靠我一个人，终究力有不逮。或许……可以向陛下建议，设立一个专门的机构？
想法一出，她立刻铺开纸张，开始将昨日检验朱砂的过程、药水配方、以及后续可能拓展的检验方向，详细记录下来。
晚膳时分，萧逐渊才从书房出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明亮。
“陛下今日加封我为钦差大使，总领西域事务及协理北境边防。”他边净手，边对时若说道。
时若盛汤的手一顿，随即了然：“这是好事。远离京城是非之地，更能放手施为。”她将汤碗放到他面前，“父亲今日也说，朝中弹劾你的奏章不少。”
“意料之中。”萧逐渊坐下，语气平淡，“父亲今日入宫，主动交卸了部分京畿防务之权。”
时若微微一怔，随即佩服老国公的果断和深谋远虑。“父亲深明大义。”
“如此，我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萧逐渊看着她，“北境有王老将军坐镇，暂时无忧。但赵乾背后与西域的联系，绝非他一人之力。还有那份凤印密令，虽指向太后，但其中关窍，仍需深查。我预备尽快动身，前往北境前线，亲自探查狼嚎谷密道，并设法与西域方面接触。”
“我同你一起去。”时若没有任何犹豫。
萧逐渊看着她，没有拒绝。他知道，无论是北境可能存在的战场遗迹勘察，还是西域诡谲的用毒之术，都离不开她的专业。“好。只是，此行恐比京城更加艰险。”
“无妨。”时若微微一笑，灯光下容色清丽，目光却坚如磐石，“风雨同舟。”
简单的四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窗外，夜色渐浓，一弯新月挂上天际，清辉洒满庭院。京城内的暗流依旧在涌动，但对于即将并肩远行的两人而言，那已是身后的波澜。前方的路或许布满荆棘，却也充满了揭开真相、守护家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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