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期而至,携着它亘古不变的深沉帷幕,试图将白日的喧嚣与创伤温柔掩盖。
然而今夜的黑暗,却并非往日的静谧安详。天符门护山大阵已臻极限,全力运转所散发的金色光辉不再纯粹圣洁,反而透着一股透支般的惨淡,将整个天幕染成一种不祥的、半透明的昏黄色。那光芒并不耀眼,却无比固执地笼罩着四野,仿佛一只巨大无朋、散发着微弱濒死光焰的琉璃碗,倒扣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上。它既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更可怕的侵袭,也像一座华丽的囚笼,将内里所有的希望、恐惧与挣扎都禁锢其中。真正的星辰月光被彻底扭曲、遮蔽、吞噬,只有阵法自身紊乱的光晕在无声流淌,投下变幻不定、支离破碎的诡谲阴影,如同无数躁动不安的亡魂在黑暗中舞蹈。
山间的风似乎也深深畏惧这凝滞到极点的压抑氛围,变得小心翼翼,收敛了所有豪迈,只敢在殿宇楼阁的飞檐翘角间狭窄地穿梭,摩擦着古老的瓦当和兽吻,发出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呜咽般的嘶鸣。
本就处于边境地区的天符门,如今已经再没有了往日的平静,白日里,符箓爆鸣的尖锐、法宝对撞的轰响、厮杀呼喝的惨烈,曾将这片天地搅得沸反盈天。此刻,这一切喧嚣终于暂时沉寂下去,但这种沉寂绝非安宁,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绷紧到极致的死寂。仿佛整个伤痕累累的宗门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在无边黑暗中睁大了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竖起了耳朵,心脏高悬于喉,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决定最终命运的雷霆一击。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腥咸的水滴来,那是一种复杂到极致的混合物,融合了深入骨髓的绝望、对未知强敌的恐惧、久战之后的精疲力竭,以及一丝残存的、不肯彻底熄灭的不甘火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角落,压在每个无法入眠、只能眼睁睁等待天明或末日的人的心头。
夜凉如水,却冰冷刺骨,寒意直透魂魄;万籁俱寂,却杀机暗藏,仿佛每一寸阴影都在酝酿着最终的审判。
影寒所在的偏峰,因她白日闭关时那石破天惊的气息爆发,似乎短暂地驱散了些许盘旋于此的、源自外界攻势的阴霾,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关于未来存亡的沉重压力,无形地转移并聚焦到了这里。这座院落依旧清冷孤寂,但不再死气沉沉,一种内敛而磅礴的力量感,正从核心那间静室中若有若无地弥漫出来,如同暴风雨中心短暂而反常的低气压,预示着更猛烈的能量即将宣泄。
齐思瞒依旧安安静静地守在外面,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他没有再像往日那般随意坐在飞檐上,而是背靠着院落外一株历经风霜、枝干虬结的古松树干,怀抱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长剑,身影几乎与树下浓重的阴影完美融为一体。他的目光沉静如水,穿透稀薄的夜雾,牢牢锁定在影寒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上,仿佛要透过厚重的门板,感知其中人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韵律。白日里,影寒破关而出时那震撼全场的气息仍在他脑海中回荡,但比起那强大的力量,他更关切的是她强行突破境界后,心神与身体是否无恙,那决绝的方式是否会留下难以察觉的隐患。小白悬浮在他身侧,电子屏幕上的光芒体贴地调到了最暗,模拟出打瞌睡的(~﹃~)~zZ表情,安静地陪伴着,偶尔发出极其微弱的、平稳的运转嗡鸣,是这死寂夜里唯一的、令人心安的白噪音。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粘稠而缓慢地流淌,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中度过。
忽然——
“吱呀。”
一声轻微却清晰无比、甚至有些刺耳的木轴转动声,骤然打破了这偏峰夜的死寂。是影寒所在屋子的那扇雕花木窗,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了。
声音响起的瞬间,齐思瞒闭合的眼睑倏然抬起,眸中精光一闪而逝,锐利如电。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身形微动,已如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般,悄无声息地飘然出现在窗边,目光第一时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投向窗内。
影寒正站在窗后,清冷的月光(透过大阵过滤后已变得怪异扭曲,泛着昏黄的光晕)洒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清瘦却坚毅的轮廓。她的气息已经彻底平稳下来,甚至比闭关前更加深邃难测,如同幽潭,望不见底。但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眉宇之间,却镌刻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那不是身体上的劳顿,而是心灵历经巨大冲击、蜕变与升华后,所产生的某种深入灵魂的倦怠。
“没事吧?”齐思瞒的声音下意识地压低,却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盖的急切,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法器,上下打量着影寒,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不妥。白日那冲破结界的方式,太过霸道决绝,完全不像她平日稳健的风格,他始终担心这会留有难以预料的隐患。
“嗡嗡嗡……”小白也立刻从待机状态中清醒过来,飞到影寒面前,电子屏幕上的表情瞬间变成了(′?w?`)?,发出充满关切的、急促的嗡鸣声,小小的银白色金属身体灵活地绕着影寒飞了一圈,扫描光束微弱地闪烁,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进行全面的检查。
看到这熟悉的小家伙,影寒冰封般冷凝的脸上,终于如同春雪初融,露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暖意。她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抚过小白冰凉的金属脑袋,动作自然而宠溺,仿佛它并非冰冷的造物,而是拥有体温和情感的活物。“我没事。”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长久未曾开口说话的干涩,但语气是平稳的。
她的目光从小白身上移开,重新落在齐思瞒脸上。她就那样静静地、深深地望着他,眼神复杂得如同蕴藏了一片风暴后的海,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劫后余生的恍惚、看清前路后的决然、对逝去同门与过往的深埋悲恸、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或许未曾完全明晰的、近乎依赖的深深眷恋。昏黄的月光勾勒出他冷硬却无比熟悉的侧脸线条,十年,二十年……岁月似乎格外宽容,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太多风霜痕迹,却又仿佛在无声无息间改变了一切内在的经纬。
注意到影寒的目光过于专注,甚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柔和与细细探究,齐思瞒冷峻的面容上竟难以控制地浮现一丝极淡的窘迫,他有些不自在地微微侧开脸,避开了那过于直白的注视,声音比往常更低沉了几分:“看什么呢?”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影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是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脑海中某些纷乱纠缠的思绪甩开。然而,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意,却如同破开厚重冰层的初春溪流,悄然在她嘴角漾开,虽然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却真实存在,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这罕见的、冰雪消融般的笑容,让齐思瞒微微一怔,心头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随即,他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眼神一亮。他立刻伸出手,指尖微光一闪,从自身独特的异能空间中,取出了一个看起来十分精致、还散发着缕缕温热气息的多层食盒。食盒显然被精心保管着,一直用温和的能量维持着温度。他小心翼翼地将食盒端到窗台上,轻轻打开盖子,里面是几样看起来就十分可口、造型精巧别致的糕点和一小碗灵气盎然、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羹汤。
“饿不饿?吃点吧。”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嬉皮笑脸或冷峻形象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关切。他知道影寒闭关许久,虽早已能辟谷不食,但此时此刻,历经心神巨耗之后,或许更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慰藉,来抚平内心的波澜。
看着面前这些显然是花了极大心思准备、甚至可能是在宗门资源紧缺的当下颇为难得的食物,影寒的眼神再次不可抑制地柔软了几分,冰封的心湖泛起温暖的涟漪。若是放在以前,以她清冷的性子和对修炼的专注,或许会摇摇头拒绝,选择继续沉浸在修炼的感悟或失去同门的悲伤之中。但这一次,她没有。她仿佛也厌倦了那种永远紧绷的状态,轻轻伸出手,拿起一块雕刻成莲花状的、半透明的、仿佛蕴含着月华的水晶糕点,放在唇边,小口小口地、极其细致地咀嚼着。动作优雅而缓慢,仿佛在品尝的不仅是食物的香甜,更是这份于末日降临前夕,显得无比珍贵奢侈的片刻宁静与深沉关怀。
小白安静地悬浮在一旁,屏幕上是(☆▽☆)的闪亮表情,似乎也在为她这难得的放松与进食而感到高兴,小小的身体发出愉悦的轻微嗡鸣。
吃得差不多了,影寒才停了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齐思瞒。窗外的夜色更浓,阵法的光晕在她清澈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动荡不定的倒影。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才轻声开口,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心底许久、也是所有天符门人乃至所有知晓部分真相的人都在无声恐惧的问题:
“思瞒哥,我们…是不是赢不了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的颤抖,不再是白日出关时那个气息冰冷、强势逼人的天才,更像是一个骤然被推至命运悬崖边、迷茫而害怕的少女,在向她唯一全身心信赖的人,寻求一个答案,哪怕那个答案只是一个虚无的安慰,一个善意的谎言。
齐思瞒听到这个直指核心最残酷的问题,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毫无遮掩地问出这个所有人心知肚明却不敢宣之于口的绝望。旋即,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不容置疑的笃定:“不,我们会赢的,一定!”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着无形的火焰,紧紧看着影寒,“罗大哥不会有错的。”
这是他坚信不疑的、绝不动摇的基石,是支撑他一路走来,历经无数绝望仍未曾崩溃的信仰。那个名字,对他而言,便是真理本身。
“你就这么相信他?信他所说的我能赢?”影寒的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涩的弧度,那是对自身能力的清醒认知带来的无力感,“可我都不相信我自己怎么办?那是什么……那是光明教廷,是传说中降临世间的天使……我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她的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几乎是本能的无力和恐惧,刚刚提升的力量在那庞然大物面前,似乎依旧渺小如尘埃,并未能完全驱散那源自生命层次的压迫感。
齐思瞒再次重重点头,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炽烈:“我相信罗大哥,更相信你,影寒。”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实地上,“罗大哥从不会看错人。他说你能行,你就一定能行。我们绝对可以赢的。”他的信任是如此纯粹,如此绝对,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仿佛不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是在宣示一个必将实现的未来。
听到这话,影寒一时哑然,再也说不出任何反驳或自我贬低的话来。或者说,齐思瞒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毫无保留的、几乎要压过一切现实困难与绝望的强大自信,已经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强大的气场,让她那些基于理性分析的犹豫和恐惧,都显得苍白、脆弱,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要从他那双燃烧着信念火焰的眼中,找出这份近乎偏执的自信的源头,那份她所缺失的勇气。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深沉,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有山风吹过松针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从遥远主峰方向隐约传来的、巡逻弟子沉重而疲惫的脚步声,提醒着人们危机并未远去。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时间又一次凝固。
齐思瞒忽然再次开口,他的声音飘忽了一些,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而深沉的回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影寒,我记得和你说过的。罗大哥曾经讲过,人这一辈子,总是想着往上爬,爬得高了,发现自己想要保护的也多了,但是敌人也多,最后却发现自己一个都没保护好……”
他顿了顿,目光从遥远而模糊的回忆中逐渐聚焦,重新落在影寒脸上,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直指人心的探究:“影寒,你说,如果有一天,世界和我中间只能选择一个保护的话,你选择什么?或者说,你是选择和天使反抗到底保护世界,还是选择屈从于天使,献上整个地球以换取我……或者是身边少数人的安全?”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淬炼了冰寒的匕首,骤然精准地刺入影寒毫无防备的心脏,让她瞬间呼吸停滞,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齐思瞒,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收缩。她从未想过,他会问出如此……如此极端而残忍的问题。这根本不像他平日会思考的事情,这更像是一种……最后的拷问。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堵住了一般,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理智与道义在她脑中尖啸,告诉她应该选择世界,这是责任,是大义。但那个“换取我”的选项,却像恶魔的低语,带着致命的诱惑力,在她心湖中掀起滔天巨浪,让她心乱如麻,方寸大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任何答案似乎都是错的,都会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
然而,不等她从那剧烈的内心挣扎中寻找到任何一个可能的答案,齐思瞒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九天之上骤然劈落的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重重劈在她翻腾的心湖,掀起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我选择保护你!”
短短五个字,清晰、坚定、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甚至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摒弃所有其他的决绝,纯粹得令人心颤。
影寒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目光死死盯着齐思瞒,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她知道,同样的问题如果摆在他面前,他很可能真的会这么做,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她。但这不该是如此轻易、如此痛快、如此不加思索地说出来的话!这不像他平日哪怕关心也带着几分别扭的风格!这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某种让她心惊肉跳的、不祥的预兆……
看到影寒震惊乃至带着一丝恐慌的表情,齐思瞒再次点头,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却蕴含着可怕而强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砸在影寒摇摇欲坠的心防上:“是的!我保护你,只想保护你。其他人,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的目光淡漠地扫过远处主峰在阵法笼罩下模糊的轮廓,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云姝也好,苏幼熙也罢,甚至整个地球,都和我已经没有了关系。我做不到罗大哥那么厉害,可以背负一切,只为了身边所有人的安全。影寒,我的身边,我只在乎你一个人。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这近乎自私和偏执到极致的告白,撕开了所有关于大义与责任的伪装,将最核心、最赤裸、最不容置疑的答案,血淋淋地捧到了她的面前。没有天下苍生,没有宗门兴衰,只有她。唯她一人。
影寒彻底呆愣在当场,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顾虑、所有的理性,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沉重的告白冲击得粉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剧烈地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震耳欲聋的声响,震得她耳膜发麻,几乎要喘不过气。齐思瞒的话语如同最狂暴的旋风,将她整个世界都搅得天翻地覆。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消失,整个人都要坠入无边的深渊。
齐思瞒却没有停下,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种引导性的、鼓励般的、近乎狂热的意味,推动着她向前:“影寒,去战斗吧。别怕输,别想那么多。”他的语气甚至变得轻快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感,“输了,也不过是我们一起走而已,不怕的,黄泉路上也有个伴,不会孤单。”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但很快被更深的坚定所取代,“没输,”他声音提高了一些,“至少……你保护了这个世界,不是吗?按照你的心意,做了英雄。”
这番话听起来是在鼓励她放下包袱,勇敢战斗,但影寒却凭借女性特有的敏锐直觉,捕捉到一丝不对劲。哪里不对?是那种对“一起走”的过分轻描淡写?还是那句“保护了世界”听起来仿佛变成了一个顺带的、次要的、甚至有些讽刺的结果?她说不清楚,但那直觉带来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异样感,却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然而,看着齐思瞒那热切到几乎在燃烧的眼神,那里面充满了对她无条件的信任和某种她无法理解、却感到心惊的决绝,所有到了嘴边的质疑和犹豫,都被那强大的气场堵了回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还能说什么?拒绝?犹豫?那仿佛是对他这片毫无保留的、甚至有些疯狂的赤诚的亵渎。
最终,她只剩下点头。机械地,重重地点头。仿佛被某种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牵引着,做出了她自己也未必完全明晰的承诺。
看到自己的话终于起到了效果,似乎驱散了影寒眼中的迷茫和恐惧,为她注入了行动的决心,齐思瞒的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甚至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满足和纯净,与他刚才的话语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然而,影寒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另一道威力更甚、完全出乎意料的雷霆,在他毫无防备的头顶轰然炸开,让他脸上刚刚绽放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瞬间彻底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呆滞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
“思瞒哥,你那么在乎我的话……”影寒的脸颊难以控制地飞起两抹淡淡的红晕,在昏暗诡异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她的声音很轻,细微如蚊蚋,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定和破釜沉舟般的羞涩,“等到一切事情结束的时候,我们结婚吧!”
轰——!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分量,远超之前任何关于生死存亡、世界选择的话题。结婚?这两个字对他而言,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是另一个和平安宁世界里才可能存在的奢侈词汇。他从未想过,从未敢想,甚至潜意识里早已将其彻底排除在自己的人生选项之外。巨大的震惊如同滔天海啸,瞬间淹没了他,剥夺了他所有的反应能力,只能愣愣地、近乎呆傻地看着影寒,看着她那双此刻亮得惊人、仿佛落入了星辰,充满了忐忑期待和一丝不安的眼睛。
看到齐思瞒彻底傻掉、仿佛灵魂出窍的样子,影寒先是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随即忍不住掩着嘴,低低地、压抑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丝淡淡的促狭:“思瞒哥,真的。你这么一说,我也才发现,我的身边,兜兜转转,生离死别,也真的只剩下你了,不是吗?”她的语气变得轻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浩劫、看遍繁华落尽后的疲惫与最终的确认,“除了你,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又还有什么可牵挂的呢?你就是我……最后的牵挂了。”
良久,良久。久到仿佛又过去了一个世纪。
齐思瞒才像是被从万年冰封中极其缓慢地解冻出来,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神中的极致震惊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无尽悲凉与温柔的情绪。他看着影寒那双充满期待、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光芒的眼睛,那里面映照着他同样复杂的脸。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了无数无法言说的苦涩与决绝。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压下了所有翻腾的心绪,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至极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好。”
一个字,重逾千钧,仿佛抵押上了他所剩无几的全部未来和灵魂。
“那就这么说定了!”影寒脸上的笑容瞬间彻底绽放,如同无边暗夜里骤然盛开的优昙婆罗花,绚烂、珍贵而夺目,驱散了她脸上所有的阴霾。她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少女般的雀跃与纯真,向着窗外的齐思瞒,伸出了一根纤细的、白皙的小指,“拉钩!不许变!”
看着影寒此刻毫无阴霾的、明媚而带着罕见娇憨的笑容,齐思瞒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那个一切尚未开始、阳光温暖的志阳市,看到了那个尚未经历太多世间苦难、还会对他露出全然依赖笑容的小女孩。时光流转,残酷的命运绕了一个巨大而血腥的圈,似乎又将那最珍贵、最纯净的部分,以一种无比艰难的方式,短暂地还了回来。
他冷硬的心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融化,涌出滚烫的酸楚与无尽的温柔。他点了点头,同样伸出自己那根修长、指节分明、惯常紧握剑柄、沾染过无数敌人与同伴鲜血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地,勾住了影寒那根纤细的、仿佛一碰即碎的小指。
指尖相触,微凉与温热的体温交织,仿佛某种古老而神圣的契约,在这一刻,于末日黄昏的背景下,被郑重缔结。
“嗯。”他再次应道,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怕惊碎了这易碎的梦。
笃!
窗户被影寒从里面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但这一次,窗扉的闭合并没有带来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和沉重的失落感。相反的,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新生的生命力与期盼,仿佛能透过厚厚的窗棂弥漫出来,悄然驱散了偏峰这一角的沉重夜色。窗内的人,心中或许依旧忐忑不安,对未来的恐惧并未完全散去,但终究已种下了一份沉甸甸的、足以支撑她走过最后一段荆棘路的温暖期盼。
窗外,齐思瞒怔怔地看着那扇已然关上的、映不出任何影子的窗户,指尖还残留着那细微的、冰凉却灼人的触感和温度,一时竟有些意犹未尽的怔忡和恍惚,仿佛魂灵也随着那关上的窗户,被隔绝在了另一边。小白飞到他面前,屏幕上是(?w?)的闪烁表情,嗡嗡地转着圈,似乎在为他感到高兴,分享着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悦。
但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戏谑意味的、慵懒而熟悉的女声,突然从他身后不远处、古松更深的阴影里响了起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出神,吓了他一跳:
“啧啧啧,真是感人至深啊~月下窗台,私定终身呢?齐大少爷好浪漫啊。”
齐思瞒猛地回头,眼神瞬间恢复锐利,只见不知何时,天符门掌门云姝,正悄无声息地倚靠在一棵更粗壮的古松树干后,一脸嬉笑地玩弄着自己栗色的卷发发梢,眼神中充满了玩味、打趣,以及一丝更深藏的、难以察觉的情绪。
“干什么?”齐思瞒无语至极,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迅速用冷峻的外壳包裹住自己,但耳根处却难以抑制地有点微微发红,泄露了方才的真实心境。
“嗯~”云姝故意拉长了语调,迈着优雅的猫步从阴影中走出,上下打量着极力掩饰不自在的齐思瞒,笑容越发狡黠灿烂,“让我算算,你齐大少爷,严格来说,按照异能觉醒后的生命计算,都快一百岁了吧?影寒那妮子才多大?满打满算还没到三十岁呢。啧啧,你这人,平时看着不正经的就算了,怎么还老牛吃嫩草呢!羞不羞啊!”她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精准地调侃着,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一些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啪!
齐思瞒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反应极快地在把小白收回异能空间的同时,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精准地捂住了云姝那张喋喋不休、专戳人痛处的嘴,力道之大,差点让她喘不过气,只能发出“呜呜”的抗议声。
“你快闭嘴吧你!”齐思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低声吼道,一边紧张地瞥了一眼影寒紧闭的、再无动静的窗户,一边不由分说地拖着云姝,快速远离小院的范围,“都什么时候了!天都快塌了!你这张嘴就不要还是那么毒舌了!能不能有点掌门的样子!正经一点!”
云姝被他捂着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反抗声,却也没真的动用灵力挣脱,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表达着强烈的不满和更多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任由齐思瞒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她拉离了偏峰的范围。这场景,竟有几分像是回到了过去那些打打闹闹的时光。
直到彻底确定了已经离影寒的院子足够远,任何声音都不可能传过去之后,齐思瞒才像是松了口气般,松开了捂着云姝嘴的手,同时将一直在异能空间里抗议嗡嗡、表达不满的小白放了出来。
小白一出来,就立刻飞到齐思瞒头上,用激光投影出一个巨大的(╬◣д◢)愤怒表情,直直对着云姝,以示抗议。
此时的云姝,也终于收敛了脸上那夸张的、嬉皮笑脸的神情。她揉了揉被捂得有些发疼的嘴巴,看着齐思瞒,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而深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再戏谑,而是前所未有的正经与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你答应她做什么?”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齐思瞒冷硬的外表,直抵他灵魂最深处,“你知道你的下场的。这场战斗,赢与不赢,对你来说,都已经是注定好的、无法改变的结局了。你给她这样的希望,到时候……”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残酷意味,已然不言而喻,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那结局,对她云姝而言,同样意味着失去,同样残酷得令人难以承受。
齐思瞒听到云姝这直白而残酷的质问,脸上最后一丝不自然和尴尬也消失了,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他先是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影寒偏峰的方向,尽管视线早已被层叠的山林和浓郁的夜色阻挡。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时空与障碍,精准地落在那扇刚刚关闭的窗上,落在那个刚刚与他许下不可能实现的未来的女子身上。
沉默了片刻,他才转回头,语气淡然得近乎冷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完全无关的事情,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认命:“我做不到拒绝她。”简单到苍白的几个字,却蕴含了太多无法言说、也不必言说的情感、无奈与深深的眷恋。他比谁都清楚那希望的虚幻与残忍,但在那一刻,面对她眼中那一点微弱却炽热的光,他无法抗拒,也无法说出任何打破它的话语。
顿了顿,他不再纠缠这个令人心碎的话题,转而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果断,仿佛刚才那个瞬间流露脆弱的齐思瞒只是幻觉:“准备一下吧。或许……这就是和光明教廷的最后一战了。就在眼前了。”他的目光投向远处主峰那不断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崩溃的阵法光芒,眼神深邃如渊,看不到底。
云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百感交集,酸楚与痛惜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知道一切早已注定,无法改变,再多言语也是徒劳。她看着齐思瞒的目光里,最终浮现出一抹深深的不舍与尖锐的痛楚,但很快就被她强行压抑了下去,重新变回了那个必须冷静、必须睿智、必须支撑起整个天符门最后局面的掌门。
“……那么……”云姝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哑与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声线,“再见了。”
这三个字,在此刻此地此情此景下说出,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决别的意味。她不再说什么多余的、矫情的废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齐思瞒,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样子,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进自己的脑海里,带入最终的战场或是永恒的沉寂。然后,她毅然转身,周身灵力微涌,化作一道流光,向着主峰那最明亮也最危险的方向疾驰而去,背影决绝而孤独。一切,都已无法回头,必将走向最终的结局,她必须去履行身为掌门的最后职责。
看着云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那昏黄的光晕之中,齐思瞒独自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仿佛化成了一尊真正的石像。夜风吹起他额前零落的碎发,露出其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巨大的平静与哀伤。
最终,他并没有回去继续守着影寒的窗户,也没有前往主峰参与最后的布防。他只是就近找了一个地势颇高、恰好能远远望见影寒所在偏峰那模糊轮廓的山头,默默地坐了下来,背靠着一块冰冷嶙峋的岩石。
一坛泥封陈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烈酒,凭空出现在他手中。他拍开泥封,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夜风的清冷。他仰头,没有任何缓冲,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炽热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灼烧着喉咙,一路烫进胃里,却仿佛能暂时驱散一些胸中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沉重块垒。
自从当年在志阳市,因为影寒的事情被罗大哥他们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之后,他就莫名地开始经常喝酒。而酒量,也在那之后,一次比一次惊人地、违背常理地增长了起来,仿佛他的身体对酒精产生了某种诡异的抗性,或者说,是他的灵魂,越来越渴望那种短暂的、虚幻的麻痹。
或许,潜意识里,他是害怕吧。害怕那种失去一切、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重演。害怕拼尽全力,最终依旧无法守护住眼前最重要的人。酒精那辛辣的麻痹感,能让他短暂地逃离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恐惧、压力和……那深藏的、关于自身存在的巨大秘密。
此刻的齐思瞒,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心情。影寒那突如其来的告白和约定带来的短暂欢欣与温暖,早已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留下的是一片更加空旷、更加寂寥、更加寒冷的荒原。开心吗?或许有过那么一瞬,心脏为之悸动。不开心吗?也谈不上,他早已失去了单纯定义开心与否的资格。最后的决战终究是要来了,像一辆无法阻挡的、注定要驶向毁灭终点的战车,而他,就在这辆战车上。
但输赢,对他齐思瞒个人而言,似乎真的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因为真正的齐思瞒,早在十年前,在那个绝望得令人窒息的夜晚,在与那个名为蒙幽的强敌那场惨烈到极致、最终同归于尽的战斗中,就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肉身与灵魂,皆尽湮灭,再无痕迹。
现在的他,这个能够站在这里,能够思考,能够说话,能够感受到影寒指尖温度,能够为她温着饭食,能够许下那根本无法实现的承诺的“齐思瞒”,不过是影寒在极致的悲伤与绝望中,源初异能失控暴走,扭曲现实,干涉因果,凭依着强烈到逆转生死的执念,所具临出来的一个存在。
一个基于她记忆、她情感、她全部思念与渴望所凝聚而成的……幻影般的造物,一个行走的执念,一个精致的复制品。
换句话来说,与光明教廷的最后一战,若是输了,那么整个地球都将被献祭,化为天使力量恢复的养分,他作为依附于这个现实的存在,自然随之消亡,烟消云散。
若是赢了……那结果便是天使的彻底陨落。而赋予这个世界所有人异能的力量源头——那天使——的消亡,也就意味着,异能这种超自然力量本身,将从根源上开始崩溃、消散,直至彻底从这个宇宙的规则中抹去,不复存在。
而他,作为影寒异能最核心、最直接、最强大的产物,当“异能”这个概念本身都开始消失时,失去了存在的根基与力量来源,他又如何能独存?就像鱼离开了水,影离开了光。
这一切的因果链和那注定好的、无可挽回的结局,齐思瞒很清楚,云姝也知道,甚至那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罗大哥,或许也早已预见,只是无人说破。
但好在,影寒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沉浸在力量提升的感悟、对未来的巨大恐惧、以及刚刚获得的、微小却足以照亮前路的期盼中,尚未将思维的触角,延伸到这个残酷逻辑链那令人绝望的终点。
这样……也好。
齐思瞒仰头,又是狠狠一大口烈酒灌下。辛辣感依旧强烈,却似乎再也难以带来期待的醉意,只有喉咙和胃部的灼烧感提醒着他还在“存在”。若是影寒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她那外冷内热、极致偏执的性子,或许真的不会再站出来战斗,甚至会做出更极端、更不可预料的事情,只为了留住这个“幻影”。现在这样,至少她还有战斗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哪怕那理由,建立在一个虚假的、注定破碎的承诺之上,至少能支撑她走到最后,或许……能为她搏得一线真正的生机。
手中的酒坛越来越轻,酒液迅速减少。冰冷的夜风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那越聚越浓、几乎化为实质的愁绪与悲凉。酒精终于开始猛烈地发挥作用,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远处的山峦和光影开始扭曲旋转,思绪也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飘散开来,无法抓住。
自从志阳市被影寒灌醉那一次以后,齐思瞒便是经常饮酒,或许是害怕再被灌醉,也或许是烈酒入喉的刺痛感可以给他带来一丝还活着的假象。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之前,齐思瞒的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极其平静、甚至堪称祥和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冷峻伪装,没有了背负的沉重枷锁,也没有了对未来的恐惧与不甘。
仿佛一切牵挂,一切执念,都已了却。
仿佛……再也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了。
夜,依旧深沉如墨,死亡般的寂静笼罩四野。远方的偏峰轮廓在阵法紊乱的光晕中模糊不清,如同海市蜃楼。荒凉的山巅之上,只剩下一个孤寂得令人心碎的身影,依着冰冷坚硬的岩石,沉沉睡去,手边倒着空空如也、散发着最后一丝酒气的酒坛。唯有小白安静地悬浮在一旁,屏幕上是(。-w-)zzz的休眠表情,默默地、忠诚地守护着陷入沉睡的齐思瞒,等待着黎明到来,以及那必将到来的、无论输赢都意味着终结的最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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