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临:极恶都市

暮古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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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只道是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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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寅时末刻,归墟之野边缘那终年不散的灰白雾气,如同慵懒的巨兽,尚未完全从沉睡中苏醒,只是愈发浓重地缠绕着天符门的外围山峦。

昨夜的喧嚣早已经沉淀,只余下悬挂在檐角廊下的大红灯笼,在渐起的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近乎呜咽的吱呀声。残留的烟火气息混合着清冷的晨露,在空气中形成一种奇特的、带着余温的寂寥。清冷的、带着青灰色的晨光,如同吝啬的画师,吝啬地透过稀疏的竹叶缝隙,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而模糊的光斑,更添几分萧索。

影寒所在的静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轻响,如同一声压抑的叹息,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她已收拾停当。

穿着一身便于长途跋涉的深蓝色细棉布窄袖劲装与同色束口长裤,外罩一件宽大得足以遮蔽全身的深灰色粗呢斗篷。斗篷厚实挺括,兜帽被刻意拉得很低,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过于冷硬、毫无血色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唯一的行囊,是一个半旧的、用厚实耐磨的靛青色帆布缝制的双肩背包,棱角分明,鼓鼓囊囊,显然装满了东西。最引人注目的是背包侧面用坚韧牛筋绳牢牢固定着的、一个用厚实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那轮廓,赫然便是古剑。油布缠绕得一丝不苟,只在靠近剑柄末端的位置,隐约透出一丝幽冷的金属光泽。

她动作利落得近乎机械,没有丝毫拖沓与留恋,仿佛即将踏上的并非一条通往未知深山的避世之路,而是一次早已规划好的寻常远足。当她背着沉重的行囊,踏过静室那道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门槛时,一股裹挟着归墟特有寂灭寒意的晨风扑面而来,吹得斗篷下摆猎猎作响。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平静地扫过这间住了不过月余、却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从濒死绝望到苏醒茫然,再到此刻冰冷决绝——的屋子。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几一蒲团,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随即,她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第二眼,朝着通往山门的、那条被晨雾笼罩的回廊走去。

然而,刚转过回廊的拐角,那片连接着山门、相对开阔的“洗心坪”,她的脚步便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骤然停驻。

洗心坪中央,熹微的晨光中,已静静地伫立着数道身影,如同几尊沉默的雕像,在薄雾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为首者,清虚真人。他并未穿着象征身份的掌门道袍,仅是一袭最普通的青灰色棉布直裰,洗得微微发白,银白的须发在晨光中如同凝结的霜雪,神情平和得如同古井无波,眼神却深邃得仿佛蕴藏了整个宇宙的星海沉浮,静静地落在影寒身上。

他身旁,站着同样换回了日常靛青色棉布长袍的李玄风。李玄风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气息虚浮不稳,如同风中残烛,但他站得异常笔直,脊梁挺得像一杆不屈的标枪,眼神复杂地凝望着影寒——那里面有深沉的关切,有洞悉一切的理解,有难以言喻的沉重,更有一丝被极力压抑的、名为“不舍”的暗流。

玄诚道人、明心、明镜等几位核心内门弟子,身着整齐的青色道袍,神色肃穆,如同护法般侍立在后。更让影寒兜帽下的瞳孔微微一缩的是,云姝坐在她那辆由轻便灵木打造、包裹着厚实软垫的特制轮椅上,裹着那件蓬松雪白的极品雪狐裘,被道童明石稳稳地推到了人群的最前方。她小小的身体几乎陷在柔软的皮毛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却神情异常清醒坚定的脸。

他们都来了。无声地,默契地,在这破晓的寒意中,等待着为她送行。没有预想中的挽留劝说,没有离别的悲戚哀伤,甚至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只有一种沉默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凝视,一种饱含着理解、尊重与最深切祝福的无声告别。

这份默契的、带着沉重分量的送别,远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挽留更让影寒心头剧震。那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万钧玄冰,激荡起压抑而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冲破那层厚重的冰壳。

“影寒姑娘。”清虚真人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温润,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缕溪流,瞬间穿透了清晨的寂静,流淌在每个人的心间:“前路遥遥,山高水长,归墟之外,天地虽阔,亦多险阻荆棘。此去赵家沟,虽为红尘僻壤,亦是人间烟火地。望持心如明镜,不惹尘埃;守意若寒潭,波澜不惊。善自珍重,方得始终。”

他的话语,没有提及外面的凶险,没有提及教廷的阴影,没有追问归期何期,只有最朴素、最真挚的长辈叮咛,如同为即将踏上险途的孤雁梳理羽毛。言毕,他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玄诚道人立刻上前一步,神色庄重,双手捧过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由温润青玉雕琢而成的符匣。匣身线条流畅古朴,不见繁复雕饰,只在表面以极其精妙的刀工刻满了细密而玄奥的云纹,云纹流转间,隐隐形成拱卫之势,守护着匣盖中央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浮雕。莲花瓣尖微露,透着一股清净自持、出淤泥而不染的道韵。匣体本身更萦绕着一层极其微弱却坚韧的青色灵光,显然是刻印了强大的守护符文。

“此乃‘千里同心符’的子符。”清虚真人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母符供奉于‘天衍殿’祖师法像之前,受宗门大阵与历代祖师英灵庇佑。此符非为追踪,亦非束缚。若遇危难,或心有所需,无论天涯海角,只需捏碎此玉符,符碎灵光现,天符门上下,纵隔千山万水,亦必倾尽所有,星夜驰援,万死不辞!你虽非我门内弟子,但天符门亦可是你能倚重之地!”他将那方温润的青玉符匣递向影寒,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兜帽的阴影,直抵影寒内心深处。

影寒看着那方小小的玉匣。青莲含苞,云纹流转,守护灵光温润内敛。它不仅仅是一件法器,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以整个宗门底蕴为背书的承诺与守护。她覆盖着冰铠的手指,在斗篷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传来冰铠特有的坚硬与冰冷触感。她没有拒绝,亦无言以对。

沉默地伸出被深灰色棉布衣袖包裹的手——那衣袖之下,是坚硬冰冷的臂铠,断掉的右臂影寒没有利用异能给接回来,反而是用机械给自己造了一个机械手臂——接着将玉匣稳稳地接了过来。

玉匣入手,并未如想象般冰凉,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润暖意,如同初春的阳光,透过冰铠的缝隙,微弱却执着地传递进来,与她周身弥漫的寒意形成奇异的对峙与交融。她将其小心地放入背包最内侧、紧贴心口的一个特制暗袋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重。玉匣紧贴着冰铠覆盖下的胸膛,那丝暖意似乎也微弱地熨帖了一下那颗冰封的心脏。

“多谢真人。”她的声音透过兜帽传出,依旧干涩平静,如同冰粒摩擦,却多了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寒风瞬间吹散的暖意余韵。

李玄风紧接着上前一步。他的步伐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些滞涩,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他并未多言,只是将一个沉甸甸的、用厚实防潮油纸包裹得严丝合缝的方形布包,不容置疑地塞到影寒手中。布包入手颇重,散发着浓郁的、经过时间沉淀的烟火气息。

“山里不比宗门,湿冷得很,路也难走。”李玄风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他骨子里的细致与关切,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这里面是五斤上好的后腿腊肉,用老松枝和柏树叶熏足了七七四十九天,盐味重,耐放,顶饿。还有些晒得干透的‘云雾菌’和‘玉笋尖’,炖汤最是驱寒暖身。另外…”他顿了顿,从怀里贴身的口袋中又摸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绳仔细系好的黄色棉布包,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也塞进影寒握着大包裹的手中,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私密的叮嘱:“…里面是‘百草峰’特制的驱虫避瘴粉,按分量分包好了。还有几张师父亲手绘的‘净衣符’和‘祛湿符’,都是些山里用得上的小玩意儿,省心。”他最后拿出的,是一个更小的、用细密竹筒密封的陶罐,罐口用蜡封得严实,入手温凉:“这是下山采买时,青岚城‘蜜语坊’的野山花蜜,老板说是采自三千米雪线以上的岩蜂巢,一年也就得那么几罐,最是清润滋养。若是…若是觉得嘴里苦了,心口闷了,挖一小勺冲点温水喝,总能…舒服点。”他目光深深地看着那被兜帽阴影笼罩的面容,仿佛能穿透那层布,看到里面深藏的疲惫与苦涩,东西放在影寒手中的轻轻拍了拍她。

这些物品,琐碎、平凡,却带着人间烟火最真实的温度与重量,带着李玄风细致入微到极点的、如同涓涓细流般的关切。影寒握着那沉甸甸、散发着松柏烟熏气息的油纸包,握着那小小的、带着草药清苦味的黄布包,握着那冰凉温润的蜜罐,冰冷的指尖似乎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温度”的存在,一种源自人间、源自羁绊的暖意,正顽强地试图穿透冰铠,熨帖她早已冻僵的感官。

她看着李玄风苍白却温润如玉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份坦然接受命运、并在平凡琐碎中努力经营生活、守护所爱的平静力量,喉咙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从紧抿的唇间挤出一个低哑而短促的音节:“嗯。”顿了顿,又补充道,声音依旧平板,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你…也保重。”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轮椅上的云姝,轻轻伸出了手,纤细却不再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影寒垂在身侧斗篷的下摆,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

影寒低下头,兜帽的阴影也无法完全遮蔽她投射下来的目光。她冰冷的视线,对上了云姝仰起的、清澈见底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昨夜看烟花时纯粹的惊叹已然沉淀,初醒时的懵懂脆弱也被一种清晰的、柔和的、如同山涧清泉洗过卵石般的坚定所取代。她的目光不再游移,直直地望着影寒兜帽下的阴影,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

“影寒丫头。”云姝的声音很轻,如同清晨凝结在蛛网上的露珠,脆弱却清晰无比,带着中年妇女特有的柔软质地,却不再有丝毫颤抖:“你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带着一种洞悉的明了。

影寒沉默地看着她,兜帽的阴影如同一层面纱,将她所有的表情都隔绝在内。

云姝那只拉着斗篷下摆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微微用力,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她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纤细却不再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容置疑的温暖,轻轻握住了影寒垂在身侧、被深灰色棉布衣袖包裹着的手腕——她并不知道那衣袖之下是坚硬冰冷的臂铠。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活力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穿透了冰铠的阻隔,让影寒的整个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灼伤。

“这次我不跟你走了,影寒。”云姝仰着脸,一字一句,清晰而认真地说道,苍白的脸上甚至缓缓绽放出一丝浅浅的、如同晨曦穿透薄雾般的释然笑意:“该见的人,我已经见到了。该做的事…我也做到了,现在你好好的,我的任务也就都完成了……”她顿了顿,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温柔而坚定地转向身旁的李玄风,那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春水般柔和,充满了深深的依赖、无条件的信任,以及一种破土而出的、名为“归属”的光芒:“接下来我想为自己活一回…我想留在这里,留在天符门,留在…李玄风身边。”她的话语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清晨的寂静中激起清晰而悠长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李玄风显然早已知道并接受了她的决定。此刻,他看着云姝,眼神温柔得如同化开的初雪,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视若瑰宝的珍重与守护。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宽厚而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云姝握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上,动作轻柔却充满了力量,仿佛一个无声的港湾,宣告着最坚实的庇护。两人交叠的手,在微冷的晨光中,构成了一幅温暖而宁静的画面。

“天符门很好。”云姝的目光重新回到影寒脸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是说给影寒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坚定着内心的选择:“很安静,像世外桃源。也很安全,有清虚真人,有这么多师兄师姐,我在平山市的下水道待的太久了,很久没呼吸这么美好的空气了……而且在这里,我还能借助天符门的势力寻找幼熙的下落,那小丫头命硬的很,我觉得她肯定还活着的……而且清虚真人也答应了我,我可以尽量联系天道组织成员来到天符门内定居,已躲避光明教廷组织的追杀。”她微微停顿,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流星划过的遗憾:“而且……清虚真人说了,我的腿,只要好好调养,配合汤药和温和的元炁梳理,会慢慢好起来的,知觉会回来的。虽然…虽然可能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看’到那些…危险的轨迹了,我的异能,多半这辈子也就到这里了……”她提到“看”字时,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很快,那丝遗憾便被更明亮、更纯粹的希望之光取代:“但这样也很好。真的很好。平平淡淡的,不用再时时刻刻担惊受怕,不用再害怕闭上眼睛会看到…那些画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她的目光再次恳切地投向影寒兜帽下的阴影,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真挚的祝福与无声的恳求:“影寒丫头,我知道你想找一个真正安静、没有人打扰的地方。赵家沟,我知道的,魅姬死了,你难受,我也理解…很早我就看过了,那是个与世无争的好地方。你也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不用担心我们。”她握紧了影寒覆着棉布衣袖、内里却是冰冷臂铠的手腕,仿佛要将自己掌心的每一分温热、每一份坚定的信念都传递过去:“我和李玄风…我们会在这里好好的。我们会…在一起。”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轻得如同羽毛飘落,却带着千山万水的重量,说这些话的时候,云姝的另外一只手已经轻轻握住了李玄风的手掌。

这不仅是对影寒的告知,更是对李玄风、对这份在血色征途的废墟与绝望中悄然萌生、于天符门的庇护下抽枝发芽的脆弱情愫,最郑重、最无悔的承诺。

她要留下来,接受李玄风的情意,接受这份在患难与共中淬炼出的、平凡却无比珍贵的感情之花,并决心用自己余生的时光去浇灌它、守护它,在这片给予她新生的山门之中,与他共度风雨。

影寒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地定格在云姝和李玄风双手交握的手上。

那画面,温暖、宁静,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与笃定,与她心中那片冰封万里、死寂无声的荒原形成了最刺眼、也最令人心悸的对比。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陈年烈酒般复杂的情绪——混杂着酸涩、欣慰、释然,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羡慕——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她心湖冰层最薄弱的一角,激荡起无声的波澜。

冰冷的面容,在兜帽深沉的阴影下,似乎极其细微地、如同冰面在春日阳光下悄然开裂般,柔和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那动作,缓慢而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石沉大海般的决然祝福。

“嗯。好。”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之水,却不再是之前的干涩空洞,而是多了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坚实可靠的意味。她反手,用那只覆盖着棉布衣袖、内里是冰冷臂铠的手,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回握了一下云姝温热的手腕。没有言语,但那短暂接触中传递的冰冷触感与回握的力量,已胜过千言万语,包含着无声的承诺、最深切的告别与嘱托:“云姝姐,照顾好自己…和他。”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异常清晰,目光透过兜帽的缝隙,深深地看了李玄风一眼,最后两个字,是说给李玄风听的,李玄风注意到也是微微点头。

“嗯!放心!”云姝用力地点着头,脸上绽放出灿烂而无比安心的笑容,如同阴霾散尽后,在晨露中粲然绽放的第一朵山茶花,纯净而充满生机。

影寒的目光最后缓缓扫过清虚真人平和深邃、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眸,扫过玄诚道人等弟子肃然起敬、隐含祝福的神情,最终再次落回李玄风和云姝身上。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山间清冷的、带着归墟寒意的空气,仿佛要将眼前这温暖告别的一幕,连同天符门清晨特有的松竹清气、晨露微凉,一起深深地镌刻进心底最深处那片冰封的荒原,成为唯一的、不灭的印记。

“我走了。”她不再多言,言简意赅,如同掷地有声的冰凌。随即决然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将斗篷的兜帽拉得更低,几乎完全遮住了脖颈以上的部分,彻底隔绝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她迈开脚步,背着沉重的行囊,踏上山门之外那条被晨雾和露水打湿的、蜿蜒曲折、通往莽莽群山的羊肠小道,一步一步,坚定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步伐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踏碎了脚下的露珠,踏碎了所有可能的犹豫与回望。

天符门那被阵法灵光笼罩、如同仙境般的轮廓,在身后连绵的山峦和愈发浓重的晨雾中迅速模糊、缩小,最终彻底隐没不见。山门处的灯笼微光,送别的身影,所有的喧嚣与人声,都被彻底抛在了身后,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耳边只剩下山风穿过林梢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呼啸,脚下踩碎枯枝落叶和松动碎石的细微声响,以及自己胸腔内那颗在冰铠覆盖下、沉稳而冰冷跳动的心脏所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搏动声。一种巨大的、如同深海般的孤寂感,伴随着归墟边缘特有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试图将她彻底吞没。

然而,就在她踏上这条荒僻小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刚绕过一处怪石嶙峋的隘口时,旁边一株虬枝盘结、挂满苍苔的古松阴影里,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晃了出来,带着一股鲜活的生命气息,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齐思瞒。他依旧穿着那件略显短小的藏蓝色羽绒服,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半旧的黑色高领毛衣。双手插在鼓鼓囊囊的衣兜里,嘴里斜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揪来的枯黄草茎,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带着点欠揍痞气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深藏的忧虑。

“哟,大早上的,赶路也不招呼一声?不够意思啊!”他几步就轻松地追了上来,与影寒并肩而行,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早餐:“赵家沟是吧?听着就是个山高皇帝远、鸟不拉屎…咳,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清净!正合我意!我这把老骨头啊,跟着你们东奔西跑,枪林弹雨里滚了几圈,早就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猫着养老了!顺便嘛。”他侧过头,对着影寒兜帽下的阴影挤了挤眼:“看着你别把自己冻成个冰雕,或者被山里的野猪拱了,也算发挥点余热不是?”

影寒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只是斗篷下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屑摩擦的冷哼。她的声音透过厚实的兜帽传出,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跟着我,只会更危险。教廷的狗鼻子,灵得很。虽然你是我具临异能创造出来的,但也不是离开了我不能活了,思瞒哥……还是别跟着我了吧。”

“切!”齐思瞒嗤笑一声,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枯草茎在他嘴角一翘一翘:“影寒同学,你是不是选择性失忆了?论起被那群披着白袍的疯狗满世界追着咬的经验值,我可是你的前辈!”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发出结实的砰砰声:“再说了…”

齐思瞒收敛了嬉笑,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凝重:“苏幼熙…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玄风那小子,现在就是个风吹就倒的药罐子,还得拖着云姝那个残废…算来算去,就剩咱俩这还能蹦跶能打的‘老弱病残’组合了。你一个人钻这深山老林子?开什么玩笑!万一教廷那群疯狗的鼻子真那么灵,循着味儿摸过来了怎么办?谁给你殿后挡刀?谁给你放哨望风?谁给你…生火做饭解闷儿?”他掰着手指数着,理由听起来荒谬不经,却透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固执和深沉的守护之意。

“别想甩掉我啊!”齐思瞒不由分说地加快了脚步,抢到了影寒前面一点,摆出一副“这路老子熟”的领路架势,羽绒服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我这把老骨头虽然比不上当年,但给你当个移动预警雷达、打打下手、顺便在你冻僵了的时候生堆火烤烤腊肉还是绰绰有余的!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赵家沟养老院,咱俩包圆了!我是院长,你是…嗯,首席护法!”他自说自话地安排着,语气斩钉截铁。

影寒沉默着,没有再出言反对或驱赶。齐思瞒的存在,他那活生生的、带着体温的聒噪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带着温度的屏障,暂时驱散了独行路上那蚀骨的孤寂与沉重的压抑。

她知道他说的“危险”是赤裸裸的现实,更深谙他死皮赖脸跟随背后那份沉甸甸的、如同兄长般的守护之情。这份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情谊,在经历了太多的失去之后,她冰冷的心壁,已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轻易地将其拒之门外。默许,已是她此刻能给予的最大回应。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愈发崎岖狭窄的山路上。山路如同巨蟒般在陡峭的山脊和幽深的谷地间蜿蜒攀升。林木越来越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取代了山门附近的修竹青松。巨大的古木根系虬结如龙,裸露在地表,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深绿色苔藓。粗壮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着树干,垂落下来,形成一道道天然的帘幕。只有零星的光斑,如同破碎的金箔,顽强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浓密树冠,在铺满厚厚腐殖土和落叶、散发着浓郁泥土与朽木气息的地面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原始森林特有的、潮湿、阴冷、富含负氧离子的气息,混合着某种菌类的淡淡腥甜。偶尔能听到几声不知名鸟雀在极高处发出的、清脆而空灵的鸣叫,更反衬出林间的幽深与死寂。

齐思瞒不再刻意聒噪,他活生生的身体带来的警觉远超灵体状态。他时而停下脚步,侧耳凝神倾听风穿过不同树梢的细微差别,时而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仔细观察其湿度和成分,或者拨开厚厚的落叶层,查看是否有野兽新鲜的足迹或粪便。

他的鼻子也异常灵敏,能捕捉到风中夹杂的、若有若无的野兽腥臊气、远处溪流特有的湿润水汽、甚至腐烂落叶下某种可食用菌类的微弱香气。

这份属于活人的、鲜活的、融入本能的警觉与生存经验,如同一根无形的探针,为影寒分担着探查前路的重担,让她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得以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获得一丝极其珍贵的松弛间隙。

日头在密不透风的林冠之上悄然滑过中天,又无可挽回地向西偏斜。林间的光线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缓缓抽走,迅速变得昏暗、阴沉,最终化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参天古木的巨大黑影在暮色中张牙舞爪,仿佛蛰伏的巨兽。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浸透衣衫,直刺骨髓。

终于,在一处背靠陡峭岩壁、前方有潺潺溪水流过的相对平坦的岩石凹地前,影寒停下了脚步。这里三面环石,形成天然的屏障,仅余一面朝向溪流,视野相对开阔,易守难攻。

“就这吧。”她的声音在昏暗的暮色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得令!”齐思瞒应了一声,立刻行动起来,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他麻利地放下背包,抽出腰间的军用匕首,动作迅捷地清理着凹地中央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开辟出一块足够两人栖身的干燥地面。

接着,他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户,身影消失在旁边的密林中,很快便抱回一大捆干燥的枯枝——有手臂粗的朽木,也有细小的引火柴。他蹲下身,从羽绒服内袋里摸出一个扁平的、边角有些磕碰痕迹的暗绿色军用火绒盒,又掏出一小片薄薄的、边缘刻着细密引火符文的暗红色灵木片,显然是李玄风细心准备的野外生存套装的一部分。

“来来来,影寒同学,野外生存实践课第一节:生火!”他一边用灵木片锋利的边缘在特制的火绒上快速刮擦,一边嘴里又开始絮叨,仿佛这样能驱散黑夜的压迫感:“火!生命之光!文明之源!在野外,它就是爹!是娘!是救命稻草!没它,晚上冻成冰雕展览品不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哦对,你有冰铠,自带冰箱效果,不怕冻…那烤肉总得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絮叨着,手下动作却丝毫不慢。

嗤啦!嗤啦!

细碎的火星随着他快速的刮擦不断溅落在蓬松的特制火绒上。火星如同顽强的种子,迅速在绒丝间蔓延开来,化作一小簇跳跃的、橘黄色的火苗,散发着微弱却温暖的光芒。齐思瞒小心地拢着这簇珍贵的火种,将其转移到早已准备好的、由细碎枯叶和细小枯枝堆成的引火巢中,又凑近,鼓起腮帮子,极其轻柔、如同呵护婴儿般吹了几口气。

呼…呼…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引火物,发出欢快的噼啪声,迅速壮大、蔓延,贪婪地吞噬着上方堆叠的枯枝。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升腾着,驱散了岩石凹地中的浓重黑暗与刺骨湿冷,带来一片温暖而跳动的光明。火光映照着齐思瞒专注而带着一丝成就感的侧脸,也映亮了周围嶙峋的岩石和古老的树干。

跳跃的火光同样在影寒深潭般的眸子里投下两点摇曳不定的光斑,如同试图在冰封湖面上点燃的微弱烛火。她沉默地坐在一块冰冷的、被篝火烘烤得渐渐有了些暖意的岩石上,背靠着油布包裹的古剑,看着齐思瞒忙前忙后。

只见他手脚麻利地从背包里翻出李玄风给的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打开层层包裹,露出里面色泽深红、纹理清晰、散发着浓郁松柏烟熏香气的腊肉块。他抽出匕首,动作娴熟地将腊肉切成厚片,又用几根削尖的树枝串好。接着拿出晒得干瘪却依旧散发着独特香气的“云雾菌”和“玉笋尖”,丢进盛满清冽溪水的小行军锅里,架在了篝火边缘的石块上。

很快,腊肉在火焰的炙烤下发出诱人的滋滋声,油脂滴落火中,腾起带着浓烈肉香的青烟。锅里的菌干和笋尖在滚水中渐渐舒展,释放出混合着山野气息的鲜美味道,与腊肉的咸香交织在一起,在这寂静寒冷的深山黑夜里,形成一种无比诱人、无比温暖的烟火气息。

食物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篝火的暖意透过冰铠的缝隙,带来一丝微弱却持续的、几乎被遗忘的熨帖感。还有齐思瞒那喋喋不休、充满了生活琐碎气息的唠叨…这一切,如同无数根坚韧而温暖的丝线,将她从归墟般死寂的内心世界,一点点、顽强地拉回了这充满烟火气的、鲜活的现实。冰封的心湖,在火光的持续烘烤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在悄然蔓延,最表层的冰晶,正无声地消融着。

影寒默默地接过齐思瞒递来的、串着烤得边缘焦脆、中心油润的腊肉块的树枝。覆盖着棉布衣袖的手,稳稳地拿着。

她撕下一小条带着焦边的腊肉,放入口中,慢慢地、近乎机械地咀嚼着。咸香韧实的口感在齿间蔓延,浓郁的烟熏味混合着油脂的丰腴,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种久违的、真实的、属于活着的踏实感。胃里也似乎被这温暖的食物唤醒,发出轻微的蠕动。

“怎么样?李玄风给的这腊肉熏得够地道吧?”齐思瞒自己也拿着一串,毫无形象地大口嚼着,油脂沾满了嘴角,火光映亮了他满足的眉眼:“松柏香透进去了,盐头也足,肥瘦正好,越嚼越香!就是有点费牙口…不过对你来说,小意思!”他含糊不清地评价着,又灌了一口竹筒里的凉水。

影寒没有回答,只是又撕下一条肉,动作依旧缓慢,却比之前多了一份专注,仿佛在细细品味这人间烟火的味道。篝火的噼啪声,溪流永不停歇的潺潺声,还有齐思瞒满足的咀嚼和吞咽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深山寒夜里唯一的、带着温度与生命力的乐章。

她抬起眼,透过跳跃的、不断变幻形状的火焰,望向林间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影影绰绰、更显深邃幽暗的未知黑暗。赵家沟,那个在地图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红点的深山村落,如同一个遥远的谜团,隐藏在更南方的、被称为“瘴疠之地”的群山褶皱深处。

前路漫漫,凶险莫测。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堆顽强燃烧的篝火旁,在这份带着体温、带着食物香气、带着聒噪却无比真实的陪伴中,那冰冷的决绝之下,似乎悄然滋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也绝不会承认的…名为“羁绊”的暖意。

这暖意如同火堆中尚未熄灭的余烬,微弱,却顽固地存在着,为这孤寂的远行,点亮了一豆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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