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新生树芽,在我掌心投下斑驳影子。
那棵从阵眼长出的小树正轻轻摇晃,枝桠扫过我手背时,竟像妹妹小时候拽我衣角般,带着点执拗的力道。
惊云忽然凑近我手腕,狼鼻在袖口停住,喉间滚出低低的呜咽:“你身上……有旧血的味道。”
我低头,白大褂袖口不知何时洇出一道暗痕,暗红里泛着褐,形状像极了昨夜崩断的锁链——是“承罪印”苏醒的征兆。
野人山的风裹着花香灌进领口,我却后颈发凉。
记忆里母亲的体温还残留在指腹,可这血痕在提醒我:当我终于能抱着回忆看它开花,那些未愈的伤,正开始寻找宿主。
远处小学的钟声又响了,清凌凌的,混着孩子们的嬉闹。
但这一次,我听见了另一道声音——阁楼木板吱呀作响,像有人蹲在霉味里,用发抖的手写完最后一行字。
那声音太清晰,像被刻进了骨缝里。
我摸了摸胸口,那里还留着昨夜与母亲相拥时的温度,可此刻,那温度正往更深处沉,沉到心脏跳动的节奏里。
“该去老宅了。”我对惊云说。
它耳朵动了动,尾巴尖在野花丛里扫出一道痕,算是应了。
老宅被查封十年了。
铁门上的封条早被风雨啃得只剩碎边,推开门时,门框发出的声响让我想起父亲修门时的唠叨:“木头要养,像养孩子似的,别总使蛮力。”可现在,这“孩子”连站都站不稳了。
墙皮剥落处露出父亲当年钉死的电线接头,铜丝氧化成了墨绿色,他总说“电不能乱接”,却在最后一次送货前,偷偷改装了冷藏车电路——这是老皮从灭鼠员那里听来的,当时我还骂它胡扯,现在想来,每道裂纹里都藏着答案。
楼梯踩上去像咽气的呻吟,每一步都让灰尘从楼板缝里簌簌往下掉。
阁楼门缝里卡着半片褪色蓝布,边角磨得发毛,我蹲下身摸了摸,是妹妹书包上的蝴蝶结。
她总说这是“魔法蝴蝶结”,能让迷路的人找到家。
可当年她背着这书包站在巷口等我时,等来的却是黑帮的砍刀。
“吱——”
阁楼门自己开了条缝。
霉味混着旧书纸的味道涌出来,我喉头发紧。
惊云挤到我前面,尾巴绷成直线,鼻尖在门板上嗅了又嗅,突然用爪子扒拉第三块斜梁——那是父亲藏零钱的地方,我十岁时偷过五块钱买玻璃弹珠,被他抓包后罚跪了半小时,他自己却在我跪完后塞给我颗水果糖,说“男人要敢作敢当,但甜还是要吃的”。
木板松动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句叹息。
金属盒就藏在下面,漆面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铜色,刻着极小的“c7”——父亲名字首字母,加上我的生日七月初七。
“别碰。”惊云突然咬住我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股狠劲。
风里飘来药粉燃烧的甜腥,我抬头,天花板不知何时裂开无数细缝,彩色尘埃像雨丝般落下来。
那是药秤婆婆的“药尘迷阵”,老皮说过,这阵法能让人在记忆里轮回,直到认清最不愿面对的真相。
尘埃落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再睁眼时,我站在冷藏车旁。
七月的天热得发闷,父亲正往车上搬货箱,后背的汗把衬衫浸成了深灰色。
他转身时,我看见他后腰别着把水果刀——那是母亲用来削梨的,刀把上还缠着蓝布,是妹妹的旧袜子。
“爸!”我喊他,可声音像被吞进了棉花里。
他没听见,只是低头把录音笔塞进货箱夹层,动作快得像在偷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
“丰儿,爸没选。”他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但我不想你活成鬼。”
货箱突然变成了监控屏幕。
第一扇门开了:父亲报警了。
警车鸣笛划破夜色,可黑帮的人早等在巷口,妹妹被拽着头发拖出车时,蝴蝶结被扯断,蓝布飘在地上,像片被踩烂的花瓣。
第二扇门:父亲调换了药品。
他在仓库里把违禁药换成面粉,却被内应发现,母亲被按在手术台上,医生的手术刀划开她手腕时,她还在笑,说“阿丰最怕血,别让他看见”。
第三扇门:父亲带着全家逃。
我们挤在绿皮火车硬座上,妹妹靠在我肩上睡着,可火车刚过三站,穿黑风衣的人就堵了过来。
他们把妹妹举过车窗,说“跳下去,不然你哥先死”。
她摔在铁轨上的声音,比火车鸣笛还响。
第四扇、第五扇、第六扇……每扇门后都是更惨烈的结局。
妹妹被注射致幻剂后从天台跃下,坠楼前还喊着“哥哥救我”;母亲被绑在实验台上,皮肤下的血管凸起成青紫色,像爬满了蚯蚓;而我,被剥去意识封进培养舱,听见医生说“这具身体耐受力不错,适合长期实验”时,连疼都感觉不到。
第七次轮回,我站在冷藏车旁,看着父亲的手在录音笔上停顿。
他鬓角的白发比记忆里更多,后颈被晒出了红疹——那是母亲总说要给他擦的痱子粉,他总嫌麻烦。
“爸。”我开口,这次他听见了。
他转身,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可嘴角还扯着笑,像我高考失利时他拍我肩膀那样:“丰儿,爸没选对,可爸……”
“我知道。”我打断他。
眼泪涌出来,可这次不是疼,是烫。
我抬手撕开自己的胸膛——不是血肉,是锁叩节、泪烬核、谎芯茧三股力量,它们在我身体里纠缠了三年,像三根烧红的铁钎。
现在我要把它们熔铸在一起,不管多疼。
剧痛让我跪在地上,指甲抠进水泥里,指缝渗出的血滴在父亲脚边。
可当三股力量在心室中央交融时,胸口浮现出一枚漆黑印记,边缘泛着骨白色光晕——“承罪印”成型了。
它不审判,不宽恕,只承载。
迷阵轰然崩塌。
药秤婆婆的身影从瓦砾里走出来,她左眼的红药丸裂成了碎片,一滴血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在她苍白的脸上洇出朵小红花:“你终于……看清了?”
“他没得选。”我摸了摸胸口的印记,它还在灼烫,像团烧不尽的火,“那些说‘只要不拆穿就能保我命’的人,把他的选择剁成了渣。”
药秤婆婆没说话,转身时带起阵风,吹得地上的尘埃打着旋儿飞起来。
我看见她右手攥着半片蓝布,和阁楼门缝里那半片刚好能拼成完整的蝴蝶结。
走出老宅时,天还没亮。
怀中有温热的震动,是录音笔自动播放了最后一段音频。
父亲的声音带着杂音,像是对着墙角录的:“他们说只要我不拆穿,就能保你一条命……可我宁愿你是孤儿,也不愿你变成怪物。”
惊云蹭了蹭我手臂,狼毛扎得我手背发痒。
我望着野人山方向,那里的山影在夜色里像头沉睡的兽。
“我不是来原谅他的。”我轻声说。
风卷着落叶掠过耳畔,仿佛在问:“那你来做什么?”
我握紧胸前的承罪印,它的温度透过衬衫烙进皮肤:“我来替他,背上这份沉默。”
话音未落,远方山脊传来轻响,像有什么沉在地下的东西终于醒了。
一座尘封多年的石碑缓缓升起,月光照在碑面上,只刻着一个字——“陈”。
那晚我睡在野人山的小木屋里,新种的花开得正盛。
迷迷糊糊间,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无尽长街,路灯昏黄,每盏灯下都站着个模糊的身影。
最前面那个身影转过身,我看清了他的脸——是父亲,他手里攥着半片蓝布,说:“丰儿,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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