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白芷站在井口边缘,风从地底倒灌上来,带着铁锈和奶腥味。
她伏在我肩头轻喘,呼吸频率竟与我梦中那些婴儿的哭声同步——那种断续、微弱、又执拗不肯断的气息,像一根细线缠住我的神经。
我没动。
不是不敢下,而是……这口井在看我。
闭眼的瞬间,烬瞳自行开启,视野骤然被染成暗红。
因果之网铺展眼前,可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血线牵引,而是一片垂落的根系——千万条猩红丝线自头顶岩层裂隙垂下,每一根末端都吊着一个蜷缩的婴孩魂影,四肢抽搐,嘴巴无声开合,像是在哭,却连灵魂都被榨干了声音。
它们没有名字,没有记忆,只有本能的求生欲在挣扎。
而唯一向上延伸的那根血丝,纤细得几乎断裂,末端系着一只小小的银镯,正轻轻晃动。
那是妹妹出生时外婆亲手戴上的。
后来它被踩进我家客厅的血泥里,黑帮走的时候还笑着踢了一脚。
我死死盯着那只镯子,喉咙像是被人用手攥住,呼吸变得艰难。
原来这口井不是终点,也不是通道……它是脐带。
它一直在“生”我们。
也一直在“吃”我们。
每一个从野人山走出的地仙,都不是修炼而成——是被这井一口一口喂养长大的。
用我们的命格、情感、记忆,甚至是未出世便夭折的魂魄,作为养料反哺地脉。
而所谓的“容器”,不过是挂在根须上的果实,成熟了就被摘,榨干后扔进轮回的灰烬堆。
难怪衔诏翁守了一辈子井,却从不问“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答案,只是不敢说。
我把白芷轻轻放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了抓我的衣角,像要挽留什么。
我没有回头,只是将她推向钟楼下那个沉默的身影。
“衔诏翁。”我哑声开口,“她现在无名,仪式无法锁定她。但地门不会放过空缺——你明白该怎么做。”
他抬头看我,墨袍下的脸沟壑纵横,眼里第一次浮现出动摇。
他曾是执律者,信奉秩序如天道,可此刻,他看着白芷的眼神,竟有一丝近乎人性的痛楚。
他缓缓点头,伸手接过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或许他也曾有过一个想喊出真名的人。
我转身,从怀中取出步虚环,冰冷的金属贴上手腕时发出一声低鸣。
这是老皮拼着魂飞魄散才从实验废料堆里扒出来的东西,据说是当年医院禁研科用来搬运“活体样本”的装置,能在垂直面如履平地。
但它真正的用途,恐怕连设计者都不愿承认——它是坠落者的回响器,专为那些注定要沉入地心的人准备。
刚扣紧锁扣,井壁忽然传来窸窣响动。
咽渊从一道裂缝中探出身,耳朵紧贴石面,仿佛还在聆听百代之前的最后一声叹息。
他的嘴唇几乎不动,可声音却层层叠叠地响起,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回音:
“第一百零八代容器临死前说——‘我想看看天’。”
说完,他整个人又缩回黑暗,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雾。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不是死的。
他们是被“钓干”的。
一生的情感、记忆、希望,全被这口井一点点抽走,直到只剩下一个空壳,连死亡都成了奢侈的解脱。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吗?
五岁那年厨房里的阳光,母亲裙角的面粉,妹妹吹蜡烛时鼓起的脸颊……那些我以为是真实的回忆,是不是也早就被井篡改过?
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只是它预定的养料?
我不敢深想。
但也不能退。
第七层心障已启动。
脚尖刚触到井壁,幻象便扑面而来——暴雨夜,我家客厅,刀光闪过,母亲倒下,父亲扑上去时脖颈喷出的血溅在我脸上,滚烫。
妹妹蜷在沙发底下,手指抠进地毯纤维,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我想冲过去,想抱住她,想撕碎那些持刀的人!
可就在脚步即将迈出的刹那,识海薄幕亮起一道警告:虚假记忆重演,来源——井的记忆陷阱。
我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炸开在口腔,痛感如针扎进神志。
静音茧瞬间裹住双耳,隔绝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与此同时,契隙鳞自脊椎弹出,冰冷如刀刃划过颈后,斩断一根无形的血脉牵引——那是青山市精神病院第一次给我注射“清忆剂”时,种下的精神烙印。
原来他们早就在替井筛选合格的容器。
清除情感,抹去执念,只留下最原始的痛苦作为引子,好让我更容易被这口井接纳。
影子在我身后微微颤动,却没有挣脱,仿佛也在冷眼旁观这场重演。
我站在幻象中央,浑身湿透,却不再颤抖。
因为我知道了真相。
我不是来逃命的。
我是来斩脐的。我下去时,井在往上爬。
不是我在坠,是它在迎。
石壁如活物般蠕动,苔藓剥落处露出暗红色的脉络,像血管一样搏动。
每踏下一阶,脚底就传来一阵黏腻的反推力——仿佛这井不愿让我进入,又仿佛……它正迫不及待地将我吞入腹中。
六重心障已破。
第一劫:血婴哭墙。
万千未生之魂扒着井壁哀嚎,声浪几乎撕裂识海。
我以契隙鳞割耳三寸,听觉封闭,靠烬瞳辨其虚实,只守一念——那银镯还在颤。
第二劫:倒影回廊。
十年前精神病院走廊无限延伸,门牌号跳动如疯症发作。
老皮的声音突然在我颅内炸响:“走左!第三扇!”我撞门而入,却发现是五岁生日那天的厨房。
母亲背对我搅粥,蒸汽模糊了她的脸。
可我知道这是假的——真她不会哼那首走调的童谣。
我闭眼冲出,身后轰然坍塌。
第三劫:记忆蛀洞。
脑中有虫啃噬,童年片段一块块脱落。
妹妹的脸开始模糊,我慌了,猛地咬破舌尖,用痛感锚定意识。
烬瞳开启,看见自己头颅内部竟盘踞着一根黑线,直通脊椎——那是“清忆剂”的残根!
我引咽渊教的“断音咒”,从喉间震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啸,黑线寸寸崩裂。
第四劫:静默审判。
七具身穿白大褂的身影环立,衔诏翁也在其中。
他们举手表决,判我“不适格”。
我本欲辩解,却忽然意识到——他们在等我说话。
一旦开口,便等于承认他们的存在。
于是我笑了,笑得像个真正的疯子,转身就走。
幻象溃散如沙。
第五劫:双身对峙。
井底出现两个我——一个穿病号服,眼神涣散;一个披图腾铠,目含天火。
他们彼此厮杀,鲜血淋漓。
我站在边缘,看着那个“清醒的我”逐渐落败。
那一刻我懂了:不能选,也不能救。
我抬脚,踩碎镜面。
两具身体同时化灰。
第六劫:终语回响。
百代容器临死前的遗言汇成洪流,灌入双耳。
“好累……放过我……我不想成仙……”我也想跪下,想放弃。
可就在意志将溃之际,烬瞳视野里,那根连着银镯的血丝——还在发光。
我没疯。我还记得她叫陈小雨。
所以,我不退。
第七劫来了。
它出现在井心最后一阶的镜面水洼里。
五年前,病房那晚的我。
赤脚,蓬头,眼眶发紫,手里攥着碎玻璃片,嘴角咧到耳根。
他盯着我,像看一个笑话。
“你装够了吗?”他咯咯笑,声音像是指甲刮黑板,“你以为你在复仇?你在逃命?不,你只是条被剪了神经的狗,还在学着走路!”
我握紧步虚环,指节发白。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一步步走出水面,湿漉漉的脚印滴着黑血,“你根本没疯。是你自己选择疯的——因为清醒太疼了。现在倒好,装了五年清醒,以为能逆天改命?醒醒吧,我们早就该烂在地下室里!”
他说的每一句,都扎进我心里。
我是不是真的在骗自己?
我是不是……早就不配做人了?
我低头,看见胸口“无归客”的烧痕正在渗血。
那是医院烙下的编号,也是我亲手刻下的誓约。
就在我动摇的刹那,烬瞳忽闪——
那根银镯丝线,还在微微发亮。
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我猛然扯开衣领,露出胸膛,对着那疯影嘶吼,声音撕裂喉咙:
“我不是为了活下来才走这条路——”
“我是为了记住谁该死!!!”
声浪炸开,水镜崩碎,整个井底嗡鸣如琴弦断裂。
落地瞬间,寒意扑面。
灯奴已立于井心,提命灯幽蓝如霜火,照得岩层泛出尸骨般的白。
他影子拖得极长,缠绕井壁七圈,像一条盘踞的蛇。
他抬灯照我脸,光晕掠过我的双眼。
“你若出去,”他轻声说,声音竟有几分疲惫,“我就不存在了。”
我没有回答。
只是缓缓从怀中取出谎芯茧——老皮用最后三根鼠须织成的梦囊,能封存一段“从未发生却足够真实”的记忆。
我闭眼,凝神。
雪夜,巷口。
一扇旧铁门吱呀打开,暖黄灯光洒在积雪上。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围着洗得发白的围裙,看见我回来,笑着跑过来,伸手为我抖落肩上的雪。
她说:“你回来了,真好。”
我没有这段记忆。
但我希望,有人信它存在过。
我将这段温柔回忆注入谎芯茧,轻轻放在灯奴掌心。
他低头看着那团微光,许久,忽然笑了。
一笑,眼角竟有灰烬落下。
命灯缓缓熄灭。
他的身影如纸灰般飘散,风一吹,就没了。
黑暗吞没一切。
唯有井心一块石胚泛着微光。
我割腕,血滴落。
血莲纹燃起暗红火焰。
血渗入石缝刹那,整座井开始逆向震颤——
不是我在下沉。
是井,在往上爬!
石胚裂开,涌出无光之火。
终焉图腾铠融化成液态金流,顺着伤口钻入心脉。
剧痛中,我听见体内响起一声极轻的跳动——
像婴儿初胎。
可就在这时,左眼彻底失去颜色,耳边唢呐声炸响三声,遥远得像是从童年深处传来。
而我胸腔里的新炉,正缓缓蒸腾出一丝暖意,那是……
五岁时母亲掌心的温度。
我睁开眼,世界只剩黑白。
左眼成了空洞,右眼勉强捕捉轮廓。
可胸腔里那团“初胎心炉”却在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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