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前迈了半步,靴底碾过焦黑的枯枝,脆响惊得后颈汗毛倒竖。
五枚铜铃在怀里跳得更欢了,这次不是各自乱颤,倒像被根细弦串着,咚——咚——咚——跟着心跳打拍子。
左手无意识抚上胸口,隔着布料都能摸到五铃的位置,热得烫手,却不像从前灼得生疼,倒像块捂久了的火炭,温温地往骨头里渗。
左臂突然痒得钻心。
我低头看,那截曾凸起骨刺的皮肤正泛着淡红,黑色血渍像退潮的海水,顺着血管往胳膊根缩,露出底下新长的皮肉——和右手手背的纹路完全相反,左边是顺时针的螺旋,右边是逆时针的,像两株对生的藤蔓。
我伸手摸了摸,触感软得惊人,倒像是婴儿的皮肤。
你不再是名单上的字,是你自己的鬼。
惊云残识的声音突然在脑子里炸开,像块碎冰砸进热汤。
我踉跄两步,后背撞上棵焦树。
树皮扎得肩胛骨生疼,可这疼比不过心里翻涌的惊涛——那团灰扑扑的鼠魂残识,从前只会发些零碎的情绪波动,今儿个竟能说完整的人话了?
我靠在树上喘气,影子这会儿安分了,紧紧贴着脚面,连脚趾的轮廓都清清爽爽。
试着屈了屈脚趾,影子也跟着动,没再像从前那样自己往前窜。
我摸出怀里的小刀,划破指尖,想画道饲主密语试试——从前在安宁医院,这是和老皮他们沟通的法子,血线勾出鼠形,再念三遍食我血肉,听我差遣,总能召来一群灰毛团子。
可血珠刚滴在掌心,还没画出半道弧线,那抹红就地着了火。
青烟腾起时,我盯着看傻了——烟里竟凝出个歪歪扭扭的人影,胳膊腿儿都拧着,像被人攥着脖子往上提的火引子。
我突然想起签押司那面刻满名字的墙,每个名字下头都压着团黑雾,像被墨水泡烂的蚂蚁。
原来他们不是登记,是拿名字当燃料,烧给归墟当供品呢。
陈丰。我对着掌心的青烟念自己名字,陈丰。 声音抖得厉害,可每念一遍,心里就松快一分。
从前在医院,他们叫我3号床,护工拿本子敲我脑袋:3号,吃药!院长翻病历,眼镜片后的眼睛发亮:3号的脑波图有意思。现在才明白,那些名字不是身份,是锁链。
我烧了自己的名字,倒成了第一个从锁链里挣出来的。
五铃在地上排成五行阵的时候,林子里起了薄雾。
我闭眼坐进阵心,试着把体内那股暖流往丹田引——可刚闭眼,眼前就炸开幅画面:野人山的青铜井在喷黑水,九枚铃铛浮在井口,我怀里的五枚亮得刺眼,剩下四枚却像蒙了层灰,缓缓转着圈。
最骇人的是井底,浮起张巨大的人脸,眼睛闭着,嘴唇动得飞快,那轮廓......分明是我自己。
我骂了句,睁开眼时额头全是汗。
幻象里的在念什么?
是归墟的誓词?
还是那些被烧了名字的饲主们,用最后一口气咒的?
我咬舌尖,铁锈味冲得眼眶发酸,抬手狠狠按进阵心的泥土里。
指甲缝里渗出血,混着泥往指缝淌,可我没松劲,吼道:我陈丰,不承天命,不拜鬼神,只还债,不签契!
五铃突然炸响。
我耳朵嗡地一声,眼前腾起团赤焰。
那火不像塔楼烧的幽蓝,是红里透金的,烧过的地方,焦树爆出新芽,泥坑里的水蒸干,连远处还在冒烟的塔楼都在火里碎成渣——可怪了,这么大的动静,竟半点声音都没有。
我盯着那火,突然懂了:这火不烧房子,不烧树,烧的是3号床饲主归墟棋子这些标签。
它们贴在我身上十年,今儿个总算烧干净了。
青烟散尽时,五铃在地上打着转儿轻鸣。
我捡起来看,每个铃内壁都浮着光斑,连起来竟是个完整的五芒星,中心还有个虚虚的亮点,像颗没点实的痣。
我把五铃揣回怀里,这次它们温温的,像五块晒了太阳的鹅卵石。
起身时,脚边传来细碎的响动。
我低头看,泥地里钻出好多灰老鼠,圆溜溜的眼睛映着月光,头全冲着我,围成一圈又一圈。
最靠近的那只老皮模样的灰鼠,冲我拱了拱鼻子,然后低下脑袋,把前爪搭在地上——像极了从前在医院,它们给我递偷来的馒头时的姿势。
我喉咙发紧,伸手摸了摸最近的老鼠脑袋。
它没躲,反而蹭了蹭我的掌心。
风从南边吹过来,带着点熟悉的腥气——是青山市的味道,混着长江水和霓虹灯的甜腻。
我突然想起殡仪馆7号冷藏柜,那只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小红鞋。
今儿早逃出来前,我偷偷去看过,鞋帮还湿着,鞋垫上的血字是妹妹写的:哥,疼。
现在,我摸着怀里的五铃,突然笑了。
那只小红鞋该干透了吧?
鞋垫上的血字,说不定会变成什么——比如,我用炭笔给她画的笑脸。
她小时候总爱趴在我背上,看我在墙上画小猫小狗,说:哥画的笑最甜。
我抬脚往南走,老鼠们还围在身后,像道会动的灰毯子。
月光把树影切得碎,可我没再看影子——它现在乖乖跟着脚,我走一步,它走一步,不超前,不落后。
踏出焦土圈的那一刻,脚底突然一沉。
像踩在团棉花上,又像踩碎了什么透明的东西。
我低头看,泥地里什么都没有,可那股异样的感觉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条凉丝丝的小蛇。
我没停,继续往前。
山风卷着新抽的芽香扑过来,远处传来野雉的叫声。
身后的老鼠们还在跟着,沙沙的脚步声像在说:走啊,走啊。
而我知道,该还债了。
那些在签押司墙上的名字,那些在青铜井里的脸,那些被烧成灰的3号床们——我替自己烧了锁链,也该替他们烧断绳子。
前面的路隐在雾里,可我看得见。
五铃在怀里跳着,跟着心跳打拍子,咚——咚——咚——像在敲战鼓。
我摸了摸左臂,新长的皮肤光滑得很。
那里曾嵌着骨刺,流着黑水,现在却像块等待刻字的玉。
刻什么?
刻。
刻我自己。
刻该还的债。
脚下的异样感还在,可我没停。
往前走就是了。
毕竟,烧名的人,不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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