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缺的体温正从指缝间一点点渗出去,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活气的旧棉絮。
我把脸贴在它毛茸茸的脊背上,咸涩的东西砸在它耳朵尖——这是我被送进安宁医院后,第一次真正哭出声。
阿丰。
镜子里的声音裹着十八年的旧时光,轻轻挠过我后颈。
我抬头,蓝布衫女人的眼角还挂着当年的小痣,可她发梢沾着的不是洗衣粉香,是地脉里腐叶的腥。
她指尖抵着镜面,我突然看清她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和野人山山坳里那座老祭坛的红土一个颜色。
体内晶核地炸开。
记忆像被人攥着后颈拎出来的幼崽,跌跌撞撞往眼前涌。
十八年前的暴雨夜突然罩下来:我烧得迷迷糊糊,额头烫得能煎鸡蛋,妈妈把我裹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往野人山跑。
祭坛前的青铜鼎冒绿烟,穿灰道袍的老头抠着我手腕看血脉,说守钥人的血能换解药,可代价是献声,永不得安息。
要我做什么?她把我往怀里拢了拢,雨顺着她下巴砸在我额头上,凉得我打颤。
老头指了指鼎里的黑水:用你的声音当钥匙,把地门焊死。
从此每夜子时唱安魂谣,你的魂就钉在地脉里,替我们看住那些该下去的东西。
她没问能活吗,只问我儿子呢。
他会忘记你。老头说,但会记得你的声音。
等他能听懂老鼠说话那天,就是你该放手的时候。
所以我不是疯了。
那些在安宁医院深夜里钻进耳朵的鼠语,是她隔着三百年地脉,一遍一遍喊我名字的回音。
镜子里的景象开始翻涌。
我看见她在滞留层里飘,像片被风卷着的叶子。
她蹲在难产的农妇床前,接住那句帮我亲亲小囡;她贴着坠楼的母亲往下落,攥住那句妈妈在下面接你;她甚至钻进过我的病房,在我啃冷馒头时,把阿丰多吃点混进老鼠的磨牙声里——归墟当她是供能的蜡烛,她却把这些遗愿串成灯芯,等一个既流着守钥血、又没被契约束缚的漏洞之种来点燃。
走......别学我......她突然开口,声音碎得像冰碴,别留下......
地面猛地一震。
那些裹着黏液的头发地毯活了,蛇一样缠上我脚踝,拽得我膝盖在发毯上磨出血。
我低头,看见发毯里埋着好多指甲盖大的碎玉——是小棠走那天,攥在手里的平安扣碎片。
这是滞留层的自保。我突然笑了,眼泪滴在阿缺僵硬的尾巴上,它怕我拆了它的供能核心,所以要把我按成新的守钥人。
镜子里的们早塌成了碎片,只剩母亲那面还亮着。
她眼角的痣在抖,像要被眼泪冲掉。
我松开阿缺,它立刻陷进发毯里,像沉进沼泽的小毛团。
我咬破掌心,血珠地砸在镜面上,顺着裂纹蜿蜒成红线。
你错了。我把染血的手贴上去,和她隔着镜面十指相扣,我不是来继承的,也不是来替你坐牢的......
我闭上眼,哼起童年的调子。
那是她在我尿床时哄我睡的,在我摔破膝盖时哼的,在爸爸骑三轮送菜晚归时,趴在窗口轻轻哼的。
现在我把节奏倒过来,像把沙漏扣过来,让时间往回淌。
镜面裂开。
第一片碎镜里,她是十六岁的采药姑娘,竹篓里装着野山菊,发梢沾着露水;第二片碎镜里,她穿着红盖头,新郎官(我爸)掀起盖头时,她耳尖红得能滴血;第三片碎镜里,她在产房攥着床单,疼得汗把头发黏在脸上,听见我第一声哭,却先笑出了眼泪;最后一片碎镜里,她站在祭坛前,回头看了眼我烧得通红的脸,然后转过去,对着青铜鼎哼出第一句安魂谣。
所有画面开始倒带。
采药姑娘的竹篓升回山坡,红盖头重新蒙住脸,产房的我钻回她肚子里,祭坛前的她一步步往后退,退到山脚下那棵老槐树下,退到我能触到她发梢的地方。
她的手指突然穿过镜面,按在我掌心的伤口上。
不是幻觉,是真的——有温度,有茧,像当年她给我系红领巾时,蹭过我脖子的触感。
阿丰......她哭了,眼泪砸在镜面上,溅起金星星,你怎么......
因为你教过我。我吸了吸鼻子,把她的手往自己心口带,要回家,就不能怕走回头路。
整个滞留层开始摇晃。
那些绿莹莹的眼睛都在尖叫,发丝地毯一声碎成灰,镜子炸成漫天星子,每粒星子都映着一位母亲的脸:有扎麻花辫的,有烫卷发的,有戴金镯子的,有指节皴裂的。
她们一起开口,唱的是我编的逆向送行曲,调子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安魂谣都清亮。
我脚下升起株透明青芽,叶片里淌着金河。
我知道那是母亲的魂,终于从地脉里抽出来了。
现实世界的野人山顶,林晚的睫毛颤了颤。
他望着破晓的天,喉咙动了动,说出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妈妈......我好像......不疼了。
青山市的自来水龙头同时地一响,流出淡金色的水。
送水工老张接了杯喝,突然湿了眼眶——他梦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蹲在他老家的土灶前,把最后半块红薯塞给他:乖,趁热吃。
我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与母亲隔空相握的温度。
风卷着碎镜渣从耳边过,有粒小碎片停在我肩头,里面映着她十六岁的模样——她回头冲我笑,发梢沾着野山菊的香。
回家吧。我说,这次换我领路。
肩头的碎镜突然发烫。
我低头,看见镜中少女的影子里,缓缓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我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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