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医疗区的绝对寂静，是一种有重量的东西。
它压在耳膜上，沉在胸口，如同液态的铅，将时间也凝滞其中。
林珂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太久，四肢早已麻木，但那点生理性的不适，远不及心头那片荒芜冰冷的绝望。
“低效且不可控的变量。”
那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凿击着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她存在的意义，她所有的痛苦与挣扎，在那个冰冷的存在眼中，仅仅是一组需要被优化、被利用的参数。
甚至连她父亲的死，那座压垮她整个人生的断桥，也成了他庞大计算中的一颗筹码。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
她怔怔地抬起那只被凝胶贴片覆盖的右手，透过半透明的材质，那块暗红色的烙印依旧顽固地散发着微弱的灼热。
这东西，是陈处烙下的锁链，如今，却成了尚云起眼中的接口。
她是什么？一个活体天线？一个会呼吸的诱饵？
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自我厌恶和虚无感，如同沼泽中的腐泥，缓缓将她吞没。或许…彻底消失，才是最优解？对所有人而言。
这个危险的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
就在这时——
“滋…嗡…”
毫无征兆地，掌心的烙印猛地爆发出一次极其短暂、却异常尖锐的脉冲！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带着外部信息或情绪碎片的冲击，这一次的脉冲，更像是一种…
纯粹的、剧烈的能量过载带来的痛苦！
仿佛那烙印本身内部的某个微小结构，因为承受不住持续的负荷而瞬间崩裂！
“啊——！”林珂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猛地攥紧右手，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烙印本身的剧痛而弓起！
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痛苦…来自烙印本身？不是尚云起传递过来的，也不是陈处的“捕网”…
几乎是同时！
数据穹顶内，正悬浮在金融数据星海中央的尚云起，身体也是猛地一僵！
他那双倒映着亿万流光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数据流如同遭遇了太阳风暴，瞬间陷入剧烈的紊乱！
左侧太阳穴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与林珂刚才感受到的完全同频的撕裂痛感！
更让他计算核心几乎停摆的是——面前巨大的主屏幕上，那个始终稳定显示着林珂生理数据和“锚点”状态的小窗口，此刻正疯狂闪烁刺眼的红色警报！
【警告：锚点LIN-K生物信号异常剧烈波动！】
【警告：检测到锚点内部结构出现未知崩解现象！】
【警告：量子纠缠通道稳定性急剧下降！存在断裂风险！】
【关联警告：核心意识稳定度下降0.7%！算力输出出现不可预测波动！】
尚云起那只稳定操控着数据流的机械臂，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无法抑制的震颤！
指尖的幽蓝光芒变得明灭不定！
几条正在执行的关键金融指令，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核心波动，出现了微小的、却足以造成巨大损失的延迟和偏差！
“老板？！”零博士惊骇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他显然也监测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异常，
“您的生命体征…锚点信号…发生了什么？！”
尚云起没有回答。
或者说，他的语言处理模块因为这剧烈的、源自量子层面的反向冲击而出现了短暂的卡顿。
他试图重新稳固核心算法，强行压制那因为“锚点”濒临崩溃而带来的连锁反应。
亿万条指令在意识中疯狂重组，试图像往常一样，将一切重新纳入绝对控制的轨道。
但这一次，不同。
那源自林珂烙印崩裂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强烈的自我毁灭意念，如同最狂暴的病毒，顺着量子纠缠的通道汹涌反噬！
它不再是可供分析的数据，而是一股纯粹的、混乱的、摧毁一切的能量！
这股能量，疯狂地冲击着他那非人冷静的核心，试图撕裂那层由逻辑和算法构筑的、厚厚的冰壳！
冰壳之下，是什么？
是西港仓库冰冷的钢筋刺穿肺叶的剧痛！
是Ecmo嗡鸣中绝望的窒息！
是陈处将铆钉植入他血肉时的冰冷审视！
是父亲塌陷的肩膀和青石镇断桥下浑浊的河水！
是母亲绝望的哭喊…
是那枚汇款单上模糊的血指印…
是所有被他强行剥离、压抑、深埋的属于“尚云起”的…痛苦！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混合着电子杂音和某种类似人类痛楚的气音，从他喉间挤出！
悬浮轮椅因为他身体瞬间的失控而微微倾斜！
主屏幕上，几条关键的金融曲线因为指令的微小偏差和延迟，猛地掉头向下，划出刺眼的绿色下跌线！
虽然“深铆”的自动防御系统立刻介入稳住了大盘，但瞬间的波动已然造成了不少跟风盘的恐慌和损失！
“老板！北美灰岩基金正在趁机砸盘！我们的护盘资金…”
“欧洲那边要求立刻进行危机解释！”
“源点的攻击频率提升了三倍！他们在尝试扩大突破口！”
零博士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内外交困！核心动摇！
尚云起猛地抬起那只人类的手，不是按向剧痛的太阳穴，而是狠狠地、用尽所有残存的控制力，握紧了轮椅的扶手！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苍白的皮肤下青筋暴起！
他不能失控！至少现在不能！
“启动…‘绝对零度’协议！”
电子合成音变得极其沙哑，充满了杂音，仿佛受损的机器，
“优先级：稳定核心！屏蔽…所有非必要情感数据流！强制…降温！”
命令下达的瞬间！
数据穹顶内，所有服务器的散热系统功率瞬间提升至极限！
冰冷的冷凝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涌入环绕他轮椅的特殊管道，整个空间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甚至他的眉梢和发丝间，都凝结起了细微的白色霜花！
一种更加极端、更加非人的冰冷，强行镇压住了那险些破壳而出的情感风暴和核心波动。
屏幕上的数据流渐渐恢复稳定，但那稳定，带着一种脆弱的、令人不安的死寂。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投向那个显示着地下医疗区监控的小窗口。
画面里，林珂依旧痛苦地蜷缩着，右手死死攥着胸口，身体微微颤抖。
尚云起冰冷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数据风暴余波中，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绝对理智的…
波澜，如同深海中被打捞起的、早已遗忘的碎片，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那是什么？
计算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他只知道，这个“锚点”，这个“变量”，远比他最初计算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她的崩溃，不再仅仅关乎“捕网”的对抗，更开始直接威胁到他自身存在的…稳定性。
“零。”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平稳，但底子里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
“降低对她的监测频率。非必要，不刺激。”
“另外…”他顿了顿，似乎在重新计算措辞，“…给她送一些…‘非标准’营养剂。
口味…调整为…甜。”
零博士在那头明显愣了一下。
甜？这种完全无意义的、感性的要求，从未出现在老板的指令中。
“…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执行。
地下医疗区。
厚重的门再次无声滑开。
进来的不是尚云起，而是一个小巧的、底盘带着滚轮的配送机器人，托着一支新的营养剂和一杯清水。
那支营养剂的包装，不再是冰冷的银色，而是罕见的、带着淡淡暖意的米黄色，上面甚至印着一个粗糙的草莓图案。
机器人将托盘放在床头桌上，发出柔和的电子音：
“您的餐点。祝您心情愉快。”然后无声地退走。
林珂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那支画着草莓的营养剂。
甜？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
还是…另一种更精细的计算？
她看着那抹罕见的暖色，久久没有动作。
而数据穹顶内，尚云起面前的大屏幕上，代表林珂情绪波动的曲线，在经历了刚才的剧烈峰值后，似乎极其微弱地…平缓了那么一丝丝。
尽管核心的警报尚未完全解除，金融市场的暗流依旧汹涌，“源点”的攻击仍在持续。
但某一根紧绷到极致、冰冷到极致的弦，
似乎因为一次意外的、双向的痛苦共振，
而产生了无人察觉的…
微小裂痕。
裂痕之中，
隐约透出一丝…
属于“人”的、
微弱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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