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
Ecmo低沉的嗡鸣如同命运沉闷的鼓点,在尚云起残破的意识里回荡。每一次被动的“充盈”,都伴随着肺泡撕裂的钝痛,血腥味如同铁锈般塞满喉咙;
每一次被动的“排空”,又坠入濒死的虚无深渊。左肩那片巨大的、永恒的虚无里,冰冷钢筋的穿刺感从未停歇。
那枚铆钉。
它就嵌在断口最深处的血肉与神经末梢之间!冰冷!坚硬!微小!却如同烧红的钢针,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微弱的肌肉牵动,都将一股股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精准地、冷酷地凿入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IcU厚重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带进一股走廊里更浑浊的消毒水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肃气息。
脚步声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穿透了仪器的嗡鸣和嘀嗒声,径直走向病床。
尚云起沉沦的意识微微波动了一下。这脚步声…不是医生,不是护士。是…他?
一股冰冷的、本能的抗拒感瞬间攫住了他残存的意志!他不想见!不想见这个在他血肉里埋下铆钉、将他视为冰冷证据的男人!他用尽残存的气力,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片麻木的黑暗里。
脚步声在病床边停下。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弥漫开来,仿佛连Ecmo的嗡鸣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陈处。
他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的风衣,如同病房里一道移动的、沉默的阴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瞬间扫过病床上尚云起毫无生气的脸,扫过他微微抽搐的身体,最后落在他左肩那厚厚纱布包裹的断口处,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那枚深埋的铆钉。
他没有开口询问病情,没有虚伪的安慰。他的沉默本身,就带着一种冰冷的、解剖刀般的审视。
然后,他动了。
陈处微微侧身,对着身后如同影子般跟随的小赵,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小赵立刻上前一步,动作迅捷无声。他没有携带任何慰问品,而是从随身携带的黑色密码手提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密封的、透明的证物袋。
袋子里面,不是现金,不是鲜花。
是几张照片。
小赵将证物袋平稳地举起,放置在尚云起病床旁那张旧木板上,确保病床上的人只要微微侧目就能清晰看到。
照片被放大,清晰度极高。
第一张:西港仓库地基,节点b-12位置。混凝土表层被专业设备凿开一个规则的方形缺口,露出里面纵横交错的钢筋骨架。
几根明显细了一圈、螺纹也不同的钢筋,如同丑陋的疤痕,暴露在探照灯惨白的光线下!
旁边放着一把标准的工程卡尺,清晰地显示着钢筋的直径——Φ22mm!与设计要求的Φ25mm形成刺目的对比!钢筋的间距,肉眼可见的稀疏,远超图纸标注的@150mm!
第二张:一张被放大的、带着宏远建材抬头的送货单复印件!日期正是西港仓库b-12节点浇筑的前一天!货物名称一栏,
清晰地打印着:“螺纹钢 hRb400Φ22数量:8.5吨”!备注栏写着:“用于西港仓库地基承台节点”。签名处,是仓库管理员“老吴”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笔迹!
第三张:一份施工日志的翻拍照片。日期同样对应。在b-12节点浇筑记录栏,值班技术员签下的名字,赫然是“张明远”!
旁边还有一行潦草的备注:“材料到场抽检合格,按图施工。”那“合格”二字,此刻看来,如同最辛辣的讽刺!
第四张:一张张带着惊惶、疲惫或麻木的脸部特写。
是西港仓库工地的几个力工和混凝土工!他们在询问笔录上按下的鲜红手印,密密麻麻,如同控诉的血点!照片下方附着几句关键证言的摘要:
“…钢筋看着是比以前的细…”
“…老吴催着下料,不让细看…”
“…张工那天就看了一眼单子,没下基坑验…”
最后一张:一份盖着鲜红公章的《刑事拘留通知书》。
被拘留人姓名:吴xx(老吴)、张明远(张工)。
涉嫌罪名:重大责任事故罪、提供虚假证明文件罪!
铁证如山!人赃并获!西港仓库b-12节点偷工减料的整个链条,被血淋淋地钉死在这几张照片之上!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名字,都清晰无比!
陈处站在床边,如同沉默的审判者。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照片上,而是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锁定了病床上那个紧闭双眼、试图逃避的少年。
他没有用言语刺激。他不需要。
他只是静静地、如同磐石般伫立着。用这几张无声的照片,用这血淋淋的、由尚云起用生命指认换来的“成果”,作为最冰冷、最沉重的砝码,狠狠地砸向尚云起那试图沉沦的意识!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和Ecmo低沉的嗡鸣。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尚云起依旧紧闭着双眼,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微微颤抖。左肩深处那枚铆钉带来的剧痛,在沉默的压力下似乎变得更加尖锐。
他试图屏蔽,试图沉沦,但那几张照片带来的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了麻木的屏障!
西港仓库…b-12…暴露的Φ22钢筋…宏远的送货单…老吴的签名…张工的“合格”记录…工人的证词…拘留通知书…
成了!真的成了!他指认的节点!他揭露的偷换!那些签字画押的人!被抓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试图构筑的麻木堤坝!不是喜悦,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复杂的冲击!
那枚深埋的铆钉带来的剧痛,仿佛与照片上那些被拘留的“小人物”惊恐的脸瞬间重叠!
老吴佝偻着背在仓库签字的背影…
张工在工棚里对着图纸叹气、偷偷揉着酸痛腰眼的画面…
那些力工在烈日下扛钢筋、汗流浃背的麻木眼神…
他们…也是这吃人链条上的一环,是加害者,但似乎…也是被某种无形力量裹挟的可怜虫?
而他尚云起,他这条残命,他左肩这枚带来无尽痛苦的铆钉,正是砸碎他们饭碗、将他们送进铁窗的…那柄最直接的锤子!
代价!这就是代价!图纸上那个红圈的代价!不仅仅是他的手臂,他的痛苦!还有这些被推出来顶罪、被碾碎的…“小人物”的命运!
“呃…啊…”一声更加压抑、更加痛苦的嘶哑气音从喉咙深处挤出。
尚云起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睑下的眼球在疯狂地转动!那只蜷缩的右手,猛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再次泛起惨白!
左肩深处那枚铆钉,仿佛感应到了他灵魂的剧烈震荡,传来的剧痛陡然加剧!如同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顺着那枚铆钉,疯狂地刺入、搅动!
身体在病床上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瞬间变得急促!
“镇静!微量追加!”主刀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冰冷的药液再次注入血管。身体的抽搐在药物的强力压制下渐渐平息,但那攥紧床单的手,指节依旧惨白。紧闭的眼角,生理性的泪水混着冷汗,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发丝。
陈处依旧静静地站着,如同冰冷的礁石。他看着病床上少年痛苦的反应,看着他因为内心巨大冲突和铆钉剧痛而失控的身体,看着那滑落的泪水。
他那张如同戴了冰面具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深处,仿佛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复杂光影。
他微微抬了抬手。
小赵立刻会意,动作利落地将那个装着照片的证物袋收起,放回密码箱。仿佛刚才那血淋淋的展示,只是一次冰冷的任务交接。
陈处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在药物和剧痛双重作用下、意识再次沉入黑暗边缘的少年。
他的目光在那被厚厚纱布包裹的左肩断口处停留了一瞬,仿佛能感受到那枚深埋铆钉的冰冷轮廓。
他没有说一个字。转身,深灰色的风衣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迈着沉稳的步伐,无声地离开了病房。
留下仪器的嗡鸣,消毒水的冰冷,以及病床上那具被剧痛和巨大代价反复碾磨的残破躯壳。
Ecmo低沉地嗡鸣着,驱动着血液在透明的管道里循环。
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条代表生命搏动的轨迹,在短暂的急促波动后,渐渐恢复了一种更加低沉、更加压抑的节律。
图纸上的红圈,换来了血淋淋的证据,也换来了无法回避的、冰冷的代价。
而那枚深埋血肉的铆钉,依旧在无休止地、用最尖锐的痛苦,提醒着他存在的意义——或者说,被赋予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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