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轮月亮,同样高悬在阿巴哈纳尔与麻荒地的上空。今夜,月光穿透阴云,泛着诡异的幽光,如同一只窥视人间的眼睛。下课铃声响起,与蟋蟀的凄鸣交织,在朦胧的校园里回荡。六年级的学生们结束晚自习,三三两两走出教室,身影逐渐融入夜幕之中。
他们向南穿过小巷,一座宽阔的操场映入眼帘。操场北侧,坐北朝南的戏台子灯火通明,悠扬的音乐与洪亮的唱腔从中飘出,在夜色里回荡。马志远和几个同学停下脚步,有人好奇地说:“他们在排练样板戏。”“要不咱们上去瞧瞧?” 另一人提议。“走!” 众人一拍即合,兴致勃勃朝戏台走去。
几人登上阶梯,来到后台门口轻轻敲门。由于学校教室紧张,八年级的学生在此处上课,而此时这里又成了样板戏的排练场。门 “吱呀” 一声打开,师兄牛升绷着脸出现在门口,语气不善地问:“干什么?”“我们想看你们排练样板戏。” 同学们满脸期待地回答。“不行!” 牛升怒气冲冲说完:“嘭” 地一声关上了门。众人讨个没趣,心中满是不解与委屈。后来才知道,牛升本就对学校整日排练样板戏、荒废文化知识教学心生不满,此时见六年级的同学来 “捣乱”,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几个同学灰溜溜地下了台子,怏怏不乐走到戏台前。宽阔的台口挡着一排木板,缝隙中透出明亮的光,洒在操场的沙土上。一个同学一时兴起,抓起一把沙子朝台口木板扔去,只听 “哗啦” 一声响,众人哄笑起来,借此发泄心中的闷气。见此有趣,其他同学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沙子如雨点飞向台口。
正玩得尽兴时,牛升突然出现在操场,大声怒吼说:“别扔了!你们上去看看,……像被你们打坏了!” 众人一听,心中顿时一惊,惶恐不安。几人战战兢兢跟着牛升上了台子,见那破损的痕迹陈旧,显然不是刚刚造成的。但牛升一口咬定是他们所为,还跑去报告了校长。无奈之下,众人只能跟着牛升去见校长。
史校长怒气冲冲看着马志远等人,厉声斥责:“你们闯大祸了!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几个同学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解释:“老师,我们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也不行!必须深刻反思!今天太晚了,贫管校的人也不在,你们先回家,每人写一份检查,明天交上来,等我和贫管校商量后再处理!”
同学们心惊肉跳回了家,匆匆写完检查,一夜未眠,心中满是对未知后果的恐惧。第二天,天空阴云密布,太阳也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得躲了起来,一如同学们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们怀着余悸来到学校,准备交检查时,正巧碰上贫管校的牛凤青。只见牛凤青揉着耳朵,拽拽头上的破帽子,凶狠的目光要喷出火来,光秃秃的下巴也因愤怒而不停颤抖:“胆子不小啊!马上叫公安局把你们抓起来!” 同学们惊恐万分,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史校长来了。他看看怒气冲天的牛凤青,又转身训斥起几个同学:“马志远,你太不争气了!前些日子批判史笑美表现不错,学校还打算培养你入团,没想到竟干出这种事!看看把老贫农气成什么样了!” 随后,他又转头劝牛凤青:“大叔,消消气,咱们好好处理他们就是了。” 马志远的父亲得知此事后,也怒气冲冲赶来,气得说不出话,抬脚就要踢向马志远,幸亏史校长及时拦住。后来才知道,父亲发这么大火,也与学校排练样板戏有关。原来,学校有个擅长文艺的老师组织学生排练样板戏,年底评工分时,村干部给这位老师评了 11 分,而像马友盛这样认真教科学文化知识的老师只给10 工分,这让老师们心中极为不满,教学积极性大受打击。既然排练样板戏能多得工分,学校的其他老师们,也纷纷放弃了文化课的教学,组织学生们学起样板戏来。
事情僵持两天,迟迟没有定论,原来是史校长和牛凤青的处理意见产生了分歧。牛凤青坚持报案,要将几个学生打成反革命;史校长认为孩子还小,这样做会毁了他们的一生。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马卫东介入此事。史校长陷入两难境地,他本想保护几个孩子,可牛凤青和马卫东步步紧逼。
无奈之下,史校长只好说出事情的真相。原来,八年级的同学早已向他反映,之前,史校长担心牵连更多人,才想大事化小,如今实在瞒不下去了。其实在他心里,一直记着马志远爷爷马财对他的恩情,所以格外想保护马志远。
在事实面前,牛凤青和马卫东不得不放弃对马志远等人的追究,只将此事作为一般错误,在学校开了批斗会。但他们并未就此罢休,开始追查原因。不久后,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前些日子,台口的门板损坏,村里找来牛二猴修理。干活时,一枚钉子不慎留下那个破洞。当时有个同学目睹了这一切,牛二猴惊慌失措,急忙央求同学不要声张,还掏出 5 块钱的封口费。同学答应后,这件事暂时被掩盖下来。直到马志远等人扔沙子事件发生,那位同学担心他们被冤枉,才说出了实情。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牛二猴又摊上另一件事。那天上午,牛二猴背着半袋玉米前往加工厂。到了加工厂,人不算多,他排队等候。轮到他时,加工员拎起玉米口袋倒入万能机的漏斗。倒完后,加工员发现玉米中有个发红的东西,伸手一摸感觉不对劲,赶忙停下机器。费了一番力气将发红的东西拽出来,竟然是一条红内裤!加工员拿着内裤给牛二猴看,牛二猴尴尬不已,连忙解释:“哎呀,怎么把这东西弄进去了!”
加工员顿生警觉,扣下内裤并向村干部报告。牛二猴吓得魂不附体,后悔自己出发前没仔细检查玉米。他清楚记得,昨天装玉米时并未发现异常,装好后因临时有事没来,玉米在家放了一天,今天背着就来了,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此时,马卫东正在四处寻找牛二猴,听闻此事后,立刻派人将他抓起来。马卫东心中暗自得意,他对牛二猴一家积怨已久。马卫东的爷爷曾因河滩地被牛二猴的爷爷牛福义欺负;哥哥拔了日本军马的马尾,牛二猴的父亲牛世祖又将马卫东的父亲和二叔打得半死,两家的仇怨代代相传,如今终于等到报复的机会。
牛二猴怎么也没想到,祖辈结下的仇怨,竟会在自己身上清算。牛二猴本名牛德功,是牛德旺的二哥。他身形消瘦,眼睛细小,模样酷似猴子,久而久之:“牛二猴” 这个外号取代了他的本名。牛二猴虽出身贫农,但其父牛世祖投靠日本人,当上麻荒地的大乡长,仗势欺人,无恶不作,不仅得罪了众多乡亲。日本人撤离后,牛世祖没了靠山,加上丧子之痛,变得好逸恶劳,沉迷嫖赌,很快败光家业,还欠下诸多债务。到了牛二猴兄弟这代,彻底沦为贫苦人家。兄弟俩与父亲不同,为人本分,从不做坏事。但国民党统治时期,牛世祖的妻子为不让儿子当兵,四处散播谣言,还贿赂保长给牛德功弄来谍报证。
牛德功性格直爽,看不惯当时的一些政策,心直口快说了不少容易惹祸的话。1956 年村里建立高级社,他抱怨说:“人多不干活,嘴多吃闲饭,照这样下去,迟早要完蛋!” 还说:“就算是贫下中农,情况也不一样。有些人好吃懒做,能不穷吗?有些地主脑子灵光,提前得知消息,把地卖了藏起钱,摇身一变成了贫农,反而成了红人;那些贪心的贫农,借钱买地,结果赶上共产,倒成了罪人!”
经历这些以后,牛二猴变得小心翼翼,可即如此,还是防不胜防。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装玉米时明明仔细检查过,红内裤究竟是怎么混进去的?但无论如何,玉米是他背来的,内裤也是当面被发现的,周围还有不少人作证,牛二猴百口莫辩。众人也觉得此事蹊跷,在粮食比命还重要的困难时期,牛二猴没理由故意这么做,可若是无意为之,这巧合也太过离奇,这个谜团或许只有当事人心里清楚。
牛二猴被抓到大队后才知道,马卫东抓他,红内裤事件只是幌子,尽管牛二猴并非故意,但马卫东一口咬定他是蓄意而为。随后,马卫东安排四个武装基干民兵看管牛二猴,白天让他一地里干活。
深夜,淡淡月光洒在大地,朦胧夜色中弥漫着恐怖的气息。微风拂过,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窜,千年的阴冷之气再次笼罩人间。人的大脑在极度恐惧中微微颤抖,连勉强挤出的微笑也被这诡异的氛围冻结。
大地陷入沉睡,街头冷冷清清,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才让人意识到还有生命存在。夜雾渐渐弥漫开来,月光变得愈发朦胧,星星也隐匿了身影。杨柳树上枯黄的叶子,在秋风中轻轻飘落,散落在阴暗的地面上。微弱的月光下,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出现在寂静的村庄,如同幽灵一般,蹑手蹑脚朝着马卫东家走去。
天色微亮,马卫东媳妇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提着尿桶走向街门口。她伸手打开门,眼前景象让她瞬间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尖叫起来。声嘶力竭喊道:“马卫东!快出来!出人命了!”
马卫东听到媳妇的哭喊,慌忙跑出来,看到街门上的尸体,一眼认出是牛二猴。
此时,马志远正在为秋收忙碌,每天去地里干活。这天早上,他匆匆吃过早饭,拿起铁锹准备出门。刚走到一队队房附近,小虎子(史明刚)脸色煞白地跑过来,眼睛瞪得圆圆,边跑边喊:“快去看!牛二猴在马卫东家门口上吊了!舌头伸得老长,可吓人了!”
“真的吗?小虎子!” 马志远惊讶地问。
“大叔,我不骗你,好多人去看了!” 小虎子说完,惊慌失措跑开了。
马志远听闻,心中大惊,不知此事是否与自己有关。他暗自思忖:如果不是自己和同学扔沙子,想到这里,一股自责涌上心头。他慌慌张张赶到马卫东家门口,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
马卫东穿着一身绿军装,站在粪堆上,振臂高呼:“革命的同志们!……”
马卫东个子不高,身材敦实,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浓眉大眼,脑门上那道明显的刀疤格外醒目。据说是他在县城参与武斗时留下的 “战绩”。此时,他的嗓子早已喊得嘶哑,刀疤也因激动而涨得通红。他眨眨诡异的眼睛,扯着破锣的嗓子喊道:“马六芒!牛确德!”“到!” 两个衣衫褴褛的人立刻从人群中站出来,齐声应答。“你们俩赶紧去找牛德旺,让他把他哥的尸体抬走!”
“是!” 两人行个军礼,匆匆跑开。马卫东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挥着手驱赶人群。
马志远默默离开人群,朝着村北的田野走去。昨晚队房里批斗牛二猴的场景,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
一队的新队房位于加工厂路南,开会前,队房里人来人往,有的在记工分,有的在闲聊。马卫东突然闯进来,扯着嗓子喊道。
门被猛地推开,马六芒和牛确德架着牛二猴走进来。牛二猴满脸是汗,脸色惨白,咬牙挣扎好几次,才哆哆嗦嗦站起来,身体佝偻得像只虾米
马六芒正要上前,生产队长马友瑞赶忙拦住,伸手扶起牛二猴,转头对马卫东说。
“志远!” 身后突然传来喊声,马志远从噩梦中惊醒。回头一看,是牛文连赶了上来。马志远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注意,压低声音问:“六哥,昨晚牛二猴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我咋觉得他怪可怜的……”“当然是真的!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虽说他爹当年作恶多端,但牛二猴兄弟俩没干过坏事。” 牛文连叹口气说。
虽然马志远喊牛文连六哥,但牛文连年长许多,知晓的事情也更多。
“乡亲们就非得这样互相仇视,非得让大家在这混乱的世道里相互伤害吗?” 牛文连满心困惑,无奈地摇摇头,目光中满是对世事无常的悲叹 。 马志远心中五味杂陈,望着牛文连,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村庄依旧在这荒诞的时代中沉沦,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 牛二猴之死,如同一块巨石,重重砸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激起层层涟漪,也让人们在这混沌的时代,愈发感到迷茫与无助 。 村庄里,人们依旧在这混乱的时代中艰难求生,而牛二猴的死,如同一团阴霾,久久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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