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屋里,修傩谱的活儿没叫困难给摁住,反倒因为沈傩的加入,换上了一股子新的、更特别的节奏。盼头那点光虽然弱,可足够赶走部分绝望的影,指条道出来。
沈傩静坐在个蒲团上,眼睛微闭着,不像在看,倒像是在“往里头瞧”,往那烟海似的千年记性深处,捞着被时光埋起来的碎渣。几个老艺人憋着气围坐四周,像最诚心的学生,准备逮住她每句话、每个字。
黎鹤则站得稍远点,他手里攥着的,不再是竹简或刻刀,是那部屏幕裂了纹、却好几回顶了用的旧手机。手机壳是阿苗走前给他贴的傩纹贴纸,边角早磨卷了,露出底下摔凹的壳子,上次跟邪祟周旋时,这手机还帮他挡过一下石子。
他指尖先在录音键上顿了顿,把贴纸上翘起来的傩纹边儿按平,才点开键,生怕动静大了打断沈傩。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录音,把摄像头对准了临时铺开的糙纸和炭笔,糙纸是老艺人从祠堂翻出来的,边缘还留着当年画傩面的朱砂残印;
炭笔是他自己削的,笔杆上刻着极小的‘守’字,是他当上少族长那天刻的,这会儿笔尖在纸上戳了戳,先画了个小圆圈当‘肚脐’,标注沈傩说的‘气沉肚脐’,方便回头记。这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快、最全乎的记录法子。
“开始吧。”黎鹤低声说,声儿在死静的石头屋里显得格外清。
沈傩没睁眼,嘴唇轻轻一动,声儿空远得像从老长的时间那头飘过来:
“《禹步镇水傩》,第三式,不是单脚跺地引雷,得双脚错开,像犁破水浪,意思在‘疏导’不在‘硬堵’。气沉在肚脐下头,从脚底板发出去,念头要勾着地底下的水脉,引着它的劲儿……”
她的话不紧不慢,却带着一股古老的调子和准得要命的细处。不光是动作,连发力的微妙变化、喘气的节奏、甚至念头的指向,都说得明明白白。
老艺人们听得入了迷,时而恍然大悟,激动得拍大腿;时而又因为记不清的地方直拍脑袋。他们拼命用脑子记,用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简单的动作草图,白头发阿婆的笔是磨秃了的炭条,画‘禹步’时,先在纸上点两个小点儿当脚,再用歪歪扭扭的线连起来,线尾还画个小箭头标‘错步’,怕回头忘了;
最老的巫诚阿公记不全,就用指甲在掌心刻:‘气沉肚脐’‘脚犁水浪’,刻得深了,指缝渗出血丝都没察觉,只盯着沈傩的手看。
可明显跟不上沈傩说的全乎信息。
就这当口,黎鹤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录音的条子平稳地走着,把沈傩的每句话、每个音都囫囵个儿地装了进去。
同时,他另一只手攥着炭笔,靠着自个儿对傩舞的那点初步理解和超常的专注,飞快地在糙纸上记着关键词和简易的步法方位图。
现代家伙事儿的便宜和古老记性的传承,在这会儿以一种奇怪却顺溜的方式掺和在了一块儿。
沈傩微微顿了一下,好像在想更绕的内容。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这回,碰着更深奥的部分了:
“《净世炎阳傩》……手印第七变,离火印。不是大拇指死掐……得中指往里弯,指尖顶住手心发热那地儿,引着心火的源头,往外放的时候……”她的叙述在这儿明显卡住了,眉头轻轻一皱,“……往外放的时候,小拇指得……得怎么跟着动?像是……不对……”
她的记性出现了清楚的断片和模糊。
要是搁以前,这儿就只能成了永远的缺憾。
可眼下,黎鹤立马接上话,他不是催,是提醒道:“沈傩大人,要不要试着比划比划? 身子动起来能帮您勾起记性?”
沈傩听了,微微点头。她还是没睁眼,可那双细长苍白的手却慢慢抬起来,在半空里开始极慢极慢地结印。
她的手指头像白玉兰花瓣似的动着,指尖还沾着点冰棺里的寒气,却在结印时慢慢泛出细弱的白气,那是灵力在慢慢醒;
到‘离火印’的关键处,无名指先顿了顿,跟着小拇指就僵住了,指节轻轻磕了一下,像在‘找’当年的力道,连垂着的袖口都跟着顿了,绣着的傩纹金线轻轻晃了晃,又停住。每个细微的转弯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美和力量。
可是,在某个要紧的节骨眼,她的动作僵住了,手指头微微发抖,进行不下去了。
“就是这儿……”她低声说,带着点憋闷。
黎鹤立刻把手机镜头凑近,对准了她那僵着的、好看却卡壳的手势,按下了拍照。
“咔嚓!”极轻的快门声在静屋子里响了一下。
沈傩的眼睫毛动了动,好像对这“凡物”的掺和有点感觉,可没表示不乐意。她的全副精神都陷在挖记性里头。
黎鹤瞅着手机屏幕上那清楚定住的手部特写,又看了看自个儿纸上记的要点,脑子里飞快地转。他忽然想起老艺人之前关于发力“像老藤绕树”的比方。
他试着开口,语气带着商量不是指导:“沈傩大人,您瞧……要是这儿,小拇指不是直接使劲,而是像……像藤子缠主杆那样,微微朝里‘借’点无名指的力,再顺着势弹出去……会不会更顺溜点?”
他一边说,一边用自个儿的手笨拙地比划着。
沈傩沉默着,可那双僵住的手却跟着黎鹤的描述,极其细微地调着角度。
忽然,她那微皱的眉头松开了!
“是这样!”她脱口而出,那卡住的手印一下子流畅地完成了,她抬着的手腕轻轻往下压了压,像卸下了千斤担子,之前僵着的小拇指先颤了颤,再顺着势弹出去,指尖那点白气瞬间变烫,蹭过空气时还带了点极轻的‘嗡’声;
眼睫毛飞快地眨了两下,不是睁眼,是顿悟时的本能反应,嘴角还极淡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一股微弱的、却纯正无比的烫乎气息一闪就没!虽然弱,可让周围的老人都觉着了一阵暖意!
“正是这么个理!引着不放,借力化力!”沈傩的声儿带着点豁然开朗的痛快,“手心那热窝子是火山口,小拇指得像引水的沟渠……”
她顺溜地接上了后面的口诀和细节!
黎鹤赶紧接着录音,笔下快得像飞。老艺人们也激动地记着,巫诚阿公赶紧把掌心的字往纸上拓,血印子在糙纸上晕开,正好盖住之前画错的‘离火印’草图;阿婆则凑到黎鹤旁边,眯着眼看他手机里的手印照片,手指在自己手背上跟着比划,嘴里念叨:‘小拇指借劲……对,像缠藤子……’,声音抖得厉害,却没停。
一时间,石头屋里显出幅奇怪的景:石窗缝里漏进来的日头,一半照在沈傩泛着冷光的金甲上,一半落在黎鹤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金甲的光暖得沉,屏幕的光冷得亮,在糙纸上叠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沈傩的声音空远,混着黎鹤手机录音的轻微‘沙沙’声,还有老艺人们笔尖划过纸的‘刺啦’声;空气里除了旧纸和药草味,还飘着黎鹤手心的汗味、阿婆炭条的焦味,这些杂七杂八的味儿混在一块儿,倒成了最实在的‘活着’的味儿。
一位千年古神闭着眼回忆念叨,一位年轻族长用手机和纸笔一块儿记,一群快老掉牙的老头老婆儿像饿急了似的听着核对着。古老和现代,神明和凡人,在这会儿为了同一个目标,紧紧地搭伙干了起来。
进度还是慢,沈傩的记性照样有大片的空白,好多高阶傩舞她只能说出名儿和零碎渣子,没法全须全尾地复原。
可盼头的火苗,已经点着了。
黎鹤看着手机里不停多出来的录音文件和相册里那些金贵的手势照片,看着纸上渐渐厚实的记录,心里头塞满了从没有过的踏实劲儿。
沈傩,就是一座能挪窝的、活着的文化宝库。 而这件“凡物”,意外地成了打开这座宝库、拖着它别漏光的一把钥匙。
虽说前头路还长得望不见头,可他们正用实实在在的法子,一步一步地,把断了的链子重新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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