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听证会的会场比之前的协调室大了数倍，气氛也更为凝重，或者说，更为压抑。高耸的穹顶，冷白的灯光，成排的深色桌椅，正前方是高高在上的评审席。
七位来自不同国家的评审委员端坐其后，神色大多严肃而疏离，如同法官审视着阶下之人。
黎鹤和阿雅坐在一侧，身后空荡的座位更显孤零。对面，花国代表团阵容齐整，金部长居中，两旁簇拥着’专家’顾问、法律顾问及随行人员，气势俨然。媒体区的镜头大多对准了他们。
冗长的开场白后，听证会直抵核心——申遗方陈述与证据展示。
金部长整了整西装领带，脸上挂着从容的自信，率先走向发言台。他的讲稿精心打磨过，语调起伏得当，极富感染力。
“尊敬的主席先生，各位评审委员，”他开口，声音通过优质麦克风传遍全场，“今日，花国怀着对人类文化遗产的敬畏与责任，在此呈报‘花神祭’的申遗文件。我们所展现的，不单是一种艺术，更是一个古老文明延续千年的、鲜活的精神脉络……”
他从花国宏大的历史切入，巧妙地将“花神祭”的起源织入主体民族的迁徙史诗，赋予其某种宏大的历史必然与唯一。
接着，是令人目眩的“证据”展示。
巨大的电子屏上，轮番映出制作精良的影像与图文：
‘古籍’投影在大屏上时，阿雅突然攥紧黎鹤的手腕，特写镜头里，《万花典仪》的纸页虽黄，却没有老书该有的‘虫蛀纤维痕’，反而泛着化学做旧的荧光；插图里的‘傩纹’刻反了，线条硬邦邦像机器印的；
最刺眼的是书脊，用的是现代乳胶粘合，阿雅甚至能从屏幕反光里，看到装订处露出的极小段尼龙线。可评审团里，只有一位戴老花镜的老委员，指尖在材料上顿了顿，却没说话。
金部长身旁的文献专家语气确凿：“此系我国皇家档案馆珍藏《万花典仪》，成书于七百年前，经碳十四检测，无疑为最权威原始记载……”
“传承有序”的谱系：一张极其繁复的家族谱系图投射出来，详列数十代“花神祭主祭”的姓名与生卒，脉络分明，似从未中断。一位人类学家模样的女士补充：“通过对现存传承人家族的dNA测序与历史档案交叉比对，足可证实此谱系之真实连续……”
“考古发现”：几件出土陶器、玉器，其上纹饰被释读为“早期花神祭”符号。“我国考古队于xx遗址最新发现，将花神祭的实物证据推前至三千年前……”
“权威学术着作”：屏幕上罗列大量书籍与论文封面，作者皆国际知名学者，结论无一例外支持花神祭源于花国。“国际学界对此已有广泛共识……”
每一份’证据’都包装得严丝合缝，逻辑环环相扣，辅以所谓的科学检测报告与权威背书，汇成一股强大得令人窒息的’事实’洪流，扑面而来。
会场鸦雀无声，唯有花国代表沉稳的陈述与幻灯片切换的微响。评审委员们低头翻阅手中厚重的花国材料，不时颔首，低语时也多是赞许之色。
媒体区的闪光灯对着那些’重磅证据’疯狂闪烁。
阿雅坐在黎鹤身旁，脸色愈见苍白，指尖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微微发颤。
她压低声，急促道：“族长，他们做得太像了！那书的做旧技术近乎完美，碳十四检测肯定动了手脚！那谱系……起码一半人名在正史方志里根本无踪！还有那些考古报告，发表期刊的审稿人就是他们自己人！”
她知晓所有破绽，所有虚假，可在对方精心构筑、看似无懈可击的证据链前，她的辩驳显得如此无力。她无权当场要求对方出示原件交叉检测，评审团也不会因她一面之词就去质疑那些带着’科学’光环的报告。
黎鹤沉默端坐，背脊挺得僵直，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蹭到之前爬通风井留下的旧伤，疼得他指腹更用力，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看着屏幕上花国伪造的’傩纹陶器’，他突然想起阿松老艺人说“咱族的傩纹要带‘活气’，刻刀得顺木纹走”，而屏幕上的纹路硬邦邦的，像用机器印的，可没人看得见这区别，只有他掌心的旧伤，在替他疼这“被偷走的传承”。
他能感到四周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但更多是怀疑：对花国那套完美证据的信任，以及对巫族这对年轻男女能否拿出任何像样东西的质疑。
他带来的那些巫族古籍复印件、老艺人口述记录、乃至祖明冒死送出的情报……在对方这套“组合拳”前，仿佛瞬间沦为了可笑的山寨货。
金部长结束陈述，最后以一句充满“使命感”的话语收尾：“……保护并传承‘花神祭’这一全人类瑰宝，是花国不容推卸之责。我们坚信，真理与历史终将站在正义一方。”
他微笑鞠躬，收获了评审席几位委员礼节性的点头，以及台下不少代表下意识的掌声。他志得意满地下台，金部长经过时，故意用手肘轻撞黎鹤的布包，布包里的傩神骨突然微微发烫，烫得黎鹤指尖发紧。
他西装衣角扫过黎鹤膝盖时，带着空调房的凉气，却在黎鹤耳边压低声音：“那包里的东西，很快会有‘更懂珍惜’的新主人。”
说完，他用沾着发胶的手指，轻轻弹了弹黎鹤的《傩骨秘录》封面，像在弹掉什么脏东西，才转身被记者围住。目光轻飘飘掠过布包，像在看一件“马上要被丢弃的垃圾”，才转身被记者围住。
会议主持宣布短暂休会，下午将由巫族方面陈述。
人群开始骚动，记者们涌向花国代表团，长枪短炮与问题将其淹没。金部长谈笑自若，应对流畅。
黎鹤与阿雅周围，却形成了一片无形的真空。
阿雅指尖发抖地放大傩谱系图，最顶端“初代主祭”的墨色，比下面几代深了两个色号，名字和祖明送的“假名单”一字不差。
她赶紧从包里翻出那张皱巴巴的名单，想对比给黎鹤看，却发现评审团早已低头翻花国的精装材料，没人看她手里这张“废纸”。她合上电脑时，键盘磕在桌角，发出“咔嗒”轻响，像什么东西碎了，眼泪突然砸在键盘的“Enter”键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声音带着哽咽：“族长……连他们编的名字，都懒得换个新的……下午怎么办？”
黎鹤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眼，望向会场前方那空出来的发言台，冰冷的灯光打在上面，亮得刺目。
那发言台此刻仿若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审判席，而他们手中那些源自血脉与生命的真实，在对方精心织就的庞大谎言面前，似乎未及登场，便已被判了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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