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明小院里的狼藉还没理清,沈傩那句‘绝不能落于外人之手’带来的沉重感还压在心头,祠堂前的广场上又起了新的骚动。
这次不是来自内部,而是从边界传来的。
一个满身尘土的年轻人踉跄着冲进广场,裤腿沾着湿泥,鞋帮磨破了个洞,露出的脚踝蹭着血痕——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膝盖上新蹭的新鲜石屑还沾着草沫,显然是慌得连路都没看清,摔了好几跤。他脸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长途狂奔而来,嘴唇干裂,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急切和惊吓瞪得老大。
“少族长!诚伯!”他哑着嗓子喊道,声音劈在空气里,引来了周围还没散尽的族人目光。
黎鹤认得他,是负责巡守南部和花国接壤地带的族人,叫阿磊。他心里莫名一紧,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的沈傩。那位傩神大人静立一旁,目光落在奔来的年轻人身上,熔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却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
“慌什么!喘口气再说!”巫诚强作镇定,上前一步扶住几乎脱力的阿磊。
阿磊大口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却仍能看出印制精美的宣传页,猛地塞到巫诚手里,又指着南边方向,语无伦次:
“花、花国!他们……他们那边满大街都是这个!镇子上、路口,贴得到处都是!还、还有大喇叭车整天喊!”
巫诚疑惑地展开那张纸。黎鹤也凑了过去。
纸张是光滑的铜版纸,彩色印刷得晃眼。正中央的logo做得花哨——把花国国花的花瓣和一个变了形的傩面具扭在一起。
傩面具的眼窝被改得像卡通娃娃,圆溜溜透着傻气;嘴角被强行翘成弯月纹,本该镇邪的纹路软塌塌的——半点驱疫的威严都没了,只剩一股子涂脂抹粉似的‘异域感’,看着就刺眼。
下面是一行醒目的花体大字:
“花神祭——千年非遗,世界瑰宝”
再往下,是稍小些的字:
“隆重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全新演绎古老傩文化,展现花国传统艺术魅力” “敬请期待全球盛会!”
宣传页的背景,是几张经过高度艺术处理、灯光舞美极尽华丽的舞台剧照。照片上的人穿着类似傩舞服饰却更加夸张艳丽的戏装,戴着镶满廉价水钻的‘傩面具’——水钻反光,还粘了几根掉色的彩色羽毛;摆着的动作半像傩舞半像现代舞,软绵无力;背景电子屏光影乱闪,把‘傩舞’照得跟场花哨的杂耍。
“这……这什么玩意儿?!”黎鹤脱口而出。那宣传页上的图案和文字,像根冰针扎得他眼睛疼。一股又恶心又愤怒的憋屈感涌了上来——像自家传了千年的东西被人扒了魂,换层花哨包装贴自己标签,明晃晃当自家的摆着。
巫诚的手刚碰到宣传页就顿住了,指腹蹭着光滑的铜版纸,接着开始轻轻发抖——他慌忙把老花镜往鼻梁上推,手还在颤,眼睛几乎贴到纸面上,连呼吸都放轻了,像在确认什么可怕的事。
嘴唇无声地动着,先念了遍‘花神祭’,喉结滚了滚;再看到‘傩文化’‘花国传统’,眼神猛地僵住,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纸面,把那几个字的墨迹都快抠破了。
“他们……他们还在广播里说!”阿磊喘匀了点气,声音带着愤懑和害怕,“说我们巫族的傩戏是……是古代从他们花神祭分出来的一个小旁支!早就丢了正统,不成气候!说真正的傩文化精髓一直在花国传着,现在就是要通过申遗,让世界看到正宗的……”
“放屁!”一声苍老的怒吼突然从巫诚喉咙里蹦出来——声音劈了叉,像被砂纸磨过,还裹着点发颤的哭腔,是憋到极致的爆发。他之前捏着纸的手猛地收紧,指腹都嵌进纸里,直到这时才猛地松开,把纸往地上一摔。
老人浑身猛颤,脸色由白转青,攥着宣传页的指节泛白,一把将纸撕得粉碎——指腹被铜版纸的硬边磨得发红发烫,连指甲缝里都嵌了细碎的纸屑。
“无耻!篡改!强盗!”巫诚气得几乎站不住,用藤杖对着青石板狠狠戳,‘咚咚’响,杖头都快戳出小坑,石屑顺着杖头溅起来,声音里全是咬牙切齿的恨。“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么颠倒黑白!傩戏是我巫族传了千年的根!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分支?!那‘花神祭’不过是个祭拜杂花小神的乡野小祭,竟敢……竟敢……”
老人气得说不下去,只剩下一阵猛咳。
黎鹤赶紧扶住他,手心凉得发僵——刚才看宣传页时的恶心感,突然和祖明信里‘抹去巫族印记’‘断我传承之根’的字重合在一起!
他突然想起阿爷刻‘驱疫傩’面具的样子——阿爷蹲在火塘边,刀在木头上刻得‘沙沙’响,说‘眼窝要深,能镇住邪祟;眉骨要棱,是咱巫族的骨头,软不得’,刻好的面具眼窝深凹,眉骨带着冷硬的棱,摸上去都硌手,看着就让人心里发稳。
可宣传页上的傩面具,被改成了圆眼笑嘴,连‘驱疫’的魂都没了——这哪里是借鉴,是把巫族的根挖出来,换了皮再栽上!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文化借鉴,这是明抢和篡改!是要从根上否定巫族傩戏的正统和独立!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沈傩。
沈傩不知何时已走上前,金甲靴尖轻轻碾过一片飘落的碎纸屑。祂微微俯身,覆着金甲的手指拈起那片印着logo的纸屑——指尖避开花哨的图案,只捏着纸边,像捏着一片无关紧要的枯叶。
祂垂眼静看,熔金的眸子里没起半点波澜,连那篡改的图案都没让祂瞳孔缩一下,既没生气,也不惊讶,好像只是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东西。
然而,黎鹤却觉得周围的空气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度。
“申遗?”沈傩缓缓直起身,指尖对着那片纸屑轻轻一捻,没见用力,纸屑却像被他周身的寒气蚀成细灰,瞬间从金甲指缝里飘出去,连半点印着logo的痕迹都没剩。沈傩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却裹着一层神明俯视蝼蚁的漠然:“不过是世俗的名利之争,争的是外人眼里的名头。”
祂转向怒不可遏的巫诚和惊怒交加的黎鹤,语气依旧冰冷:“与其在这儿对着一张纸骂,不如看好自家的傩谱、守好秘录。’沈傩的目光扫过巫诚手里的碎纸,语气里带着点神对人的不耐,“根基扎得深,外面再大的风,吹得动树,吹不折根。”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巫诚头上。老人张了张嘴,看着祠堂的方向,想起那些残破的傩谱,想起被偷走的《傩骨秘录》,一股巨大的无力和羞愧涌上来,堵得他说不出话。
黎鹤却皱紧了眉。沈傩的话听着有理,却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傲慢。祂根本不明白,这不是什么“名利之争”,这是话语权的争夺!是生存空间的挤压!一旦被对方申遗成功,巫族傩戏就可能真的被贴上“分支”、“仿冒”的标签,彻底失去立足之地!
但他还没开口反驳,沈傩的目光已经落回他的脸上。
“至于你们,”沈傩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要是连自己血脉根源都守不住,被外力吞掉湮灭,那也是天命。”
说完,祂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转身,玄色袍袖拂过冰冷空气,径直离去。
黎鹤站在原地,看着沈傩冷漠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地上被撕碎的宣传页残片,最后目光落在巫诚苍白绝望的脸上。
之前被沈傩捏碎手机的火气、穿祭袍时嫌流苏碍事的不耐烦,在这一刻突然像被冷水浇了——淡得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危机感,从脚底往上钻:他之前嫌‘老’的东西,是阿爷刻面具时的刀痕,是巫诚背傩谱时的沙哑嗓子,现在却被人换层皮就想抢。
像刚才祠堂里的寒气,从脚底往上钻:他之前想摆脱的‘老古董’,是阿爷蹲在火塘边教他画的傩纹,是巫诚老人守了一辈子的傩谱,现在却被人换个皮就想抢走;而他向往的山外世界,藏着这样不动声色的掠夺。
山外的世界,并非他向往的那么简单。它不只代表着便利和进步,也潜藏着毫不留情的掠夺和吞噬。
而他一直想要摆脱的“老古董”,此刻却成了别人眼中亟待抢夺的珍宝,也成了他们巫族……最后可能被人轻易撕掉的标签。
黎鹤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肩膀——祭袍的流苏蹭过手心,之前觉得这流苏碍手碍脚,现在却觉得肩膀沉得发僵,像压着阿爷塞给他的银傩佩,还压着宣传页的碎纸、手机的碎渣、傩谱上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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