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川中盆地,烈日如火。连续数月滴雨未下,大地龟裂,禾苗枯焦。
乐山城内,热浪滚滚,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种绝望的焦躁气息。
升任副排长的张阳,右肩的伤已经结痂,虽然活动还有些受限,但总算能归队了。
他的排被派驻在峨眉县,协助当地维持“治安”,实际就是弹压因旱灾和重税引发的民怨。
营房里像个蒸笼。士兵们无精打采地擦着枪,或者干脆躺在地铺上挺尸。
抱怨声此起彼伏。
“妈的…热死老子了…水都没得喝…”
“饷钱呢?这都拖了两个月了!说好的两块大洋呢?影子都没见到!”
“饭也吃不饱!一天两顿稀粥!操!老子当兵吃粮,粮呢?”
“听说了吗?城外的佃户都开始吃观音土了…再不下雨,怕是要饿死人…”
张阳皱着眉头。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
陈洪范新占七县,大肆扩军,本就耗费巨大。
如今又逢百年不遇的大旱,田里颗粒无收,税收锐减。
军粮告急,饷银拖欠,已成定局。士兵们怨气冲天,随时可能炸营。
“张阳,”
连长烦躁地扇着帽子,对张阳说:
“上面有令,峨眉东乡几个村子的‘剿匪捐’和‘救荒捐’还没交齐。你带上你们班的士兵,跟着王二狗去‘柳树湾’催一催!给那帮刁民点颜色看看!再不交,就抓人!封门!看他们还敢不敢抗捐!”
又是催粮催款!张阳心中一阵厌恶。
但他无法抗命。
“是,连长。”
带着班里的弟兄,顶着烈日来到柳树湾。
村子死气沉沉,看不到炊烟。
村民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地聚集在村口祠堂前。
“保长呢?出来说话!”
张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一个瘦得像竹竿的老头颤巍巍地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长官…长官开恩啊…不是我们不交…是真没有啊…地里绝收…树皮都啃光了…实在拿不出一粒粮食…一个大钱了啊…求长官开恩,宽限些时日吧…”
他身后,一群妇孺也跟着跪下,哭声一片。
“放屁!”
孙二狗狐假虎威地跳出来,指着保长鼻子骂道:
“没有?我看你们是想抗捐造反!给我搜!挨家挨户搜!看他们把粮食藏哪了!”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就要往村里冲。
“慢着!”
张阳厉声喝止。他走到保长面前,沉声问:
“老人家,村里真的一点粮食都没了?”
“真没了啊,长官!”
保长老泪纵横。
“您看看…”
他指着远处枯焦的田地,指着村民菜色的脸。
“能吃的…都吃了…就剩下…就剩下一点留着做种的谷子…那是命根子啊…要是动了…明年…明年真就绝户了…”
张阳的心沉甸甸的。他相信保长没说谎。
就在这时,祠堂后面突然冲出来几十个拿着锄头、镰刀、扁担的青壮村民!
他们虽然同样面黄肌瘦,但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怒火!
“狗日的军阀!跟你们拼了!”
“不给我们活路!那就一起死!”
“抢我们的种粮!先问过老子手里的家伙!”
人群怒吼着,情绪激动,眼看就要失控!
张阳班的士兵立刻紧张地端起枪,拉动枪栓!“哗啦”声一片!
“都别动!”
张阳大吼一声,挡在了双方之间!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愤怒的村民,也扫过自己紧张的士兵。
他看到村民手里的“武器”,大多是农具,只有极少数人拿着自制的、粗糙的土枪(鸟铳),这种土枪射程近,精度差,装填慢,在正规军面前几乎没有威胁。
硬拼,村民只有被屠杀的份!
“把枪放下!”
张阳对着自己班的士兵吼道:
“枪口朝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
士兵们愣了一下,看到张阳严厉的眼神,下意识地放低了枪口。
孙二狗不满地嘟囔:
“张排副,他们…”
“闭嘴!”
张阳打断他。他转向愤怒的村民,提高声音:
“乡亲们!听我说!把家伙放下!我是张阳!我知道你们没粮了!我也知道你们要活命!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那你说怎么办?等死吗?”
一个拿着土枪的汉子红着眼睛吼道。
“等死?当然不!”
张阳斩钉截铁地说:
“我会回去禀告长官!旱灾是天灾!强征种粮,是绝户之计!逼得人造反,对谁都没好处!我会请求上面,开仓放一点赈灾粮!哪怕每人每天一碗稀粥,也能吊住命!熬过这段时间!等下了雨,有了收成,再还也不迟!”
“赈灾粮?”
村民们愣住了,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是怀疑。
“当官的…能发粮?”
“不试试怎么知道?”
张阳大声道:
“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张阳要是弄不来一点粮食,你们要打要杀,我绝不还手!但是,这三天,你们必须放下家伙!不能再闹事!否则,谁都救不了你们!”
村民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那个拿土枪的汉子看着张阳诚恳的眼神,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黑洞洞的枪口(虽然放下了),咬了咬牙,第一个扔掉了手里的土枪:
“好!长官!我们信你一次!就三天!”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犹豫着放下了农具。
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
张阳立刻带着士兵撤回驻地。他顾不上休息,直接找到王连长。
“什么?开仓放粮?赈灾?”
王连长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张阳。
“张阳!你脑子被驴踢了?咱们自己的军粮都不够!拿什么赈灾?上面三令五申,必须把捐税收齐!这是军令!”
“连长!”
张阳据理力争。
“军粮不够,可以想办法!但柳树湾的村民真的山穷水尽了!再逼下去,只有造反一条路!他们手里有土枪!一旦闹起来,我们弹压,必然死人!激起更大民变!万一被刘文辉、邓锡侯他们利用,煽动整个防区百姓造反,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别说捐税收不上来,咱们在乐山还能不能站住脚都是问题!陈师长刚打下七县,根基不稳!最后被推出去敲沙罐,以泄民愤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底下办事的人”
王连长眉头紧锁,烦躁地踱步。张阳的话戳中了他的痛点。
民变,是军阀最怕的,真到了那一步,还真要防着陈洪范借自己的人头一用。
“那…那你说怎么办?上面催捐催得紧!”
“拖!”
张阳果断地说:
“先拖住!就说民情汹汹,正在安抚,强行征收恐生大变!同时,请连长务必向营部、团部反映实情!请求拨发一点点,哪怕是最次的陈粮,做做样子!稳住民心!只要熬过这段最旱的日子,或许就有转机!总比逼反了强!”
王连长沉吟良久,看着张阳坚定的眼神,终于一跺脚:
“妈的!老子信你一回!我这就去跟营长说!不过张阳,话我撂这儿!要是弄不来粮,或者村民再闹事,上面怪罪下来,你他娘的可别连累老子!”
“是!责任我担!”
张阳毫不犹豫。
王连长去找营长了。
张阳回到营房,看着班里士兵们依旧蜡黄的脸和空瘪的粮袋。
饷银拖欠,伙食一天比一天差。这样下去,不用等民变,军队自己就得垮。
他摸了摸怀里,还有陈洪范上次赏赐的五十块大洋。
这是他全部的身家。他咬了咬牙,走到营房中间。
“弟兄们!”
张阳的声音不高,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饷银拖欠,我知道大家日子难过。我张阳也没啥本事,帮不了大忙。”
他从怀里掏出钱袋,哗啦一声,将五十块白花花的银元倒在桌子上。
“这是我上次立功,陈师长赏的。五十块大洋!不多!咱们班十一个人,每人先拿三块!剩下的钱,全部拿去买米,找个农民家里借口锅,熬几锅稠点的粥,给兄弟们垫垫肚子!算我张阳一点心意!”
营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士兵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那堆银元,又看看张阳。
五十块大洋!这在当时绝对是一笔巨款!足够在乡下买两亩好地!张排副就这么拿出来了?
“排副…这…这使不得…”
李栓柱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排副…这是您的赏钱…”
“拿着!”
张阳拿起银元,不由分说地塞到每个士兵手里。
“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张阳有口吃的,就不能看着弟兄们饿肚子!拿着!”
士兵们握着手里沉甸甸、冰凉却带着体温的三块银元,看着张阳真诚而坚定的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敬意在心底涌起。
在这个克扣成风、长官视士兵如草芥的军队里,何曾见过这样的长官?
“排副!我陈小果这条命,以后就是您的了!”
“排副!以后您指哪,我打哪!”
“谢谢排副!”
几天后,王宝昌带来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
团部(在李参谋的努力争取下)从牙缝里挤出来一点发霉的杂粮和麸皮,作为“赈灾粮”发到了柳树湾,勉强够每人每天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同时,催捐的命令暂时压下了。
柳树湾的民怨暂时平息了。张阳用自己的钱和一番斡旋,暂时化解了一场可能的流血冲突。
然而,士兵们的饷银,依然遥遥无期。
张阳站在营房门口,看着远处枯焦的大地和蔫头耷脑的士兵,眉头紧锁。
旱灾还在持续,军中的不满如同地火,在压抑中奔涌。
乱世的刀锋,从未远离。他能化解一次危机,但在这席卷一切的旱魃和军阀的贪婪面前,个人的力量,又能支撑多久?
他口袋空空,前路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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