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肃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皮毛，赤身裸体扔在冰原上的兔子，而头顶盘旋的，正是那张不凡的、不知疲倦的如苍鹰般的眼睛。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最细微的呼吸，最不经意间的眼珠转动，都逃不过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这种感觉并非源于监视器或探子，而是一种更为原始、更为恐怖的直觉——一种顶级掠食者对猎物与生俱来的锁定。
张不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像一根生了锈的铁钉，在郑志肃的前世，不，是在他“上一段人生”的骨髓里，扎了整整好几十年。那时的郑志肃，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仰望星空的凡俗修仙之人，而张不凡，就是那片星空中最耀眼、也最灼人的一颗超新星。他听到的，是关于张不凡的传说：是修真界以一敌百、在各大势力的刀光剑影中谈笑风生的神话；是修仙世界令所有恶势力闻风丧胆、以雷霆手段清扫一切污秽的“清道夫”；是无数修仙的豪门大族既想攀附又深深忌惮的禁忌存在。
郑志肃曾以为，自己了解张不凡。他像收藏家一样，搜集着关于张不凡的一切碎片信息，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神像。他知道张不凡嫉恶如仇，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憎恶。据说，曾有一个顶级势力的一把手，在被张不凡抓住后，以为自己能用修仙的资源和所在势力的权力中换取一线生机。张不凡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对方说完，他才用一种平淡到令人心寒的语气说：“你的人生，从你选择作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标好了价格。而今天，我来收账。”随后，那个庞大的修仙界的顶级势力在三天内土崩瓦解，头目本人则被以一种“符合所有修仙势力只衰的程序，却让所有知情者不寒而栗”的方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手段干净，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牵连到自己的痕迹；狠辣，却精准地只针对罪恶本身，从不滥伤无辜。
这就是郑志肃前世所仰望的张不凡——一个遥远、强大、代表着绝对正义与秩序的符号。他敬畏他，羡慕他，甚至一度将他视为自己人生的终极目标。但他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因为他看到的，只是张不凡愿意让世人看到的那一面，是“神”的一面，而非“人”的一面。他从未想过，神也会有情绪，也会有……趣味。
而此刻，郑志肃重生归来，当他不再是那个隔着万水千山仰望的凡人，而是以一个“参与者”的身份，真正站在张不凡面前时，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前世的认知是多么的肤浅和可笑。
眼前的张不凡，正对着他微笑。
那是一个怎样的微笑啊！
它不像春风般和煦，也不像阳光般温暖。它更像是在幽深的地狱深处，点燃的一簇幽蓝色的鬼火，美丽，却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寒意。那微笑的弧度恰到好处，既显得真诚，又透露着一丝玩味。张不凡的眼眸，深邃得如同宇宙中最古老的黑洞，仿佛能吞噬掉所有的光线和希望。而此刻，那黑洞的边缘，正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
郑志肃的脊背窜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终于明白了那种光芒是什么——那是一种恶魔盯上猎物时，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愉快。
是的，愉快。
不是胜利者的傲慢，也不是强者的怜悯，而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享受过程的愉悦。在张不凡的眼中，郑志肃所在郑家的家主郑凯似乎不再是一个复杂的人，而是一个有趣的、会自己走路的、会思考的玩具。
郑志肃知道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小聪明，所有重生的优势，在张不凡面前，都像是小孩子在沙滩上堆砌的城堡，一个浪头打来，就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志肃甚至能感觉到，张不凡的微笑里包含着多层意味：
第一层，是“我看穿你了”的洞悉。他仿佛在说：“郑志肃，你灵魂深处的那点不甘、那份野心、那些来自未来的记忆，我都一清二楚。你就像一本摊开在我面前的书，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我都读得津津有味。”
第二层，是“我很好奇”的探究。他的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古董的价值，在掂量一个化学实验的反应。他好奇郑志肃这个“变量”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变化，好奇他会如何利用先知先觉的优势，又会在何时何地，因为何种原因而犯下第一个错误。
第三层，也是最让郑志肃胆寒的一层，是“游戏开始了”的宣告。这微笑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起点。张不凡并不打算立刻揭穿他，也不打算立刻摧毁他。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现在正悠闲地坐在高台上，欣赏着猎物在网中徒劳地挣扎、表演。他享受的，是猎物从满怀希望到逐渐绝望，从奋力反抗到最终放弃的全过程。
郑志肃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前世所仰望的那个张不凡，是一个行走在人间的神，用绝对的规则和力量维持着秩序。而此刻他以奴仆的身份面对的这个张不凡，更像是一个潜伏在神明阴影下的恶魔。他同样拥有着绝对的力量，但他并不遵循世间的规则，他自己就是规则。他的“嫉恶如仇”或许从未改变，但“恶”的定义，或许早已由他自己书写。他判断善恶的标准，可能只在于他的一念之间。
前世的仰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成了齑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依赋。他终于明白，自己重生的最大金手指，在真正的“天命之子”或者说“秩序的制定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不是来改变世界的，他只是被张不凡选中，为这出名为“人生”的大戏，增添一个意想不到的、有趣的插曲。
张不凡的微笑依旧挂在脸上，那恶魔般的愉快感觉越来越浓。他轻轻端起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郑志肃，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在自己手中被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郑志肃知道，从这奴妖印被种下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他成了一只被恶魔标记的宠物，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场注定不对等的游戏中，尽可能帮助张不凡分担一点。而这场游戏的结局，或许早已被那抹微笑，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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