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岳池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而这第二种‘发生争执’的情况,又可以细分为两类。”熊岳池伸出两根手指,条理清晰地剖析道,“第一类,是与他发生冲突的,同样是府中的下人。或许是其他公子派来的管事,或许是某个有背景的护卫头领。大家身份对等,或相差无几,但因为各为其主,谁也不肯退让。可能为了争夺一件先发现的证物,可能为了谁有资格进入某个房间,甚至可能只是因为一言不合,就动了手。冯绍青或许在智谋上占优,但若对方是个蛮横不讲理的武夫,或是对方人多势众,他吃了眼前亏,被堵在屋里,无法脱身。这种情况下,他传讯于我,目的就很明确了:他不是打不过,而是需要‘镇场子’。他需要我带着您的威名过去,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明白,我们四公子的人,不是谁都能动的。我去了,代表的不是我个人,而是您。只要我亮明身份,那些宵小之辈自然要掂量掂量,冲突便能迎刃而解。这叫‘以势压人’,也是处理这类内部纠纷最有效的办法。”
“而第二类,则是最坏,也是最棘手的一种情况。”熊岳池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凝重,“那就是,郑志肃本人,回来了。”他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这个惊人的猜测,“并且,为他撑腰的人,已经被他找到了。”这个假设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四公子的眼神终于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兴趣与一丝寒意的复杂神情。熊岳池继续说道:“郑志肃被送去做任务,但并未被我们安排的人杀死,这说明他背后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者说,他背后的人,还没有放弃他。今天,冯绍青在他的院子里‘搜查’,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冒犯。
若恰在此时,郑志肃被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大人物’——或许是府中某位更有权势的主子,甚至是府外的势力——给保了出来,堂而皇之地回到了自己的地盘。那么,冯绍青此刻的处境,就不再是简单的‘争执’,而是‘闯入’和‘冒犯’。他面对的,将不再是同级别的下人,而是恢复了身份的郑志肃,以及他背后那位深不可测的靠山。冯绍青此刻,恐怕已经被控制住了,动弹不得。他传讯给我,不是让我去‘镇场子’,而是去‘救火’,甚至……是去‘送死’。他需要我过去,是为了探明虚实,是为了拖延时间,更是为了给公子您传递出最关键、最危险的讯息——郑志肃,这只我们以为已经死了的懦夫,不仅活了,还长出了新的利爪。”
熊岳池的分析如同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冯绍青传讯背后可能隐藏的层层危机剖开,赤裸裸地呈现在四公子面前。书房内,原本慵懒的气氛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所取代。四公子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与疏离的桃花眼,此刻微微眯起,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扶手上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他眉心处,一道浅浅的褶皱缓缓凝聚,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后漾开的涟漪。这并非是愤怒或惊慌的皱眉,而是一种高度集中精神,在脑海中飞速检索、比对、分析信息的标志。
四公子的思绪如同最精密的算盘,将熊岳池提出的每一种可能,与府中近期的种种异动进行着反复的推演。忽然,他想起了什么,那道眉峰皱得更深了。郑志肃……”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他确实想起了,这个被他暂时搁置、几乎遗忘在角落里的人。前些日子,郑志肃被派去出任务,路途遥远,事务繁杂,按理说确实需要耗费不少时日。自那以后,他便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许久未曾回府露面,连月奉都未曾派人代领。四公子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日期,从郑志肃离府至今,已有两月有余。府中的规矩,无论主仆,月俸都是按月发放,逾期不领,便会累积,但超过三月,便需主子特批。
以郑志肃那般精明且在意钱财的性子,断不会让自己的月俸无故积压。算一算日子,他确实也该回来了,或者至少,该派人回来领取这一大笔积攒的月俸了。”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之前所有的假设。它让熊绍青可能被撑腰”的猜测,增添了几分现实的可能性。四公子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郑志肃的回归,无论是否带着靠山,都意味着他布下的这盘棋里,一颗被他以为吃掉的棋子,又重新回到了棋盘上。
思绪翻涌片刻,四公子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重从未出现过。他重新靠回软榻,眼神却比之前更加锐利,像淬了火的刀锋。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依旧垂手肃立的熊岳池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慵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与审视。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书房里:去看看吧。”这四个字,简单直接,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它不是商量,也不是建议,而是一道必须执行的军令。四公子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以确保传达出最精确的意图。他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继续说道:如果是他回来了,你就叫他过来一趟。”‘叫他过来一趟’”,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请人过来喝杯茶。
但熊岳池听出了这话语背后隐藏的雷霆万钧。这“叫”,不是通报,不是请求,而是传唤。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是掌控者对被掌控者的绝对命令。四公子要用这种方式,来试探郑志肃的虚实。如果郑志肃乖乖前来,说明他或许真的只是回来领月奉,背后并无依仗,或者他的依仗还不足以让他公然违抗四公子的传唤。如果他敢不来,或者敢派个人来搪塞,那就坐实了熊岳池最坏的猜测——郑志肃不仅回来了,而且已经找到了新的靠山,有了对抗自己的底气。这一趟,与其说是去“看看”,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火力侦察,而熊岳池,就是那个被派往前线,去探触敌人虚实,甚至可能触发地雷的斥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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