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火车旅程,哐当哐当的节奏仿佛没有尽头。硬座车厢里拥挤不堪,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林墨和丁秋红挤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景色从苍茫的北国林海雪原,逐渐变为略显萧瑟的华北平原。共同的担忧和漫长的旅途,打破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矜持,让他们有了更深层次的交流。
丁秋红抱着膝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枯树林,声音低沉而苦涩地向林墨倾诉了更多关于她父母的事情。林墨这才得知,丁秋红的父母并非普通的知识分子,而是国内顶尖农业科研院所的研究员,是真正在土壤改良、作物育种方面颇有建树的专家。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荒谬年代,他们的专业素养和埋头苦干的作风,反而成了“只专不红”、“脱离群众”的罪证。
“他们……就是太老实了,一辈子就知道跟泥土、跟数据打交道,不会说漂亮话,更不懂那些人情世故和……钻营。”丁秋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所里有个副手,业务上狗屁不通,但特别会溜须拍马、舔腚捧臭脚,偏偏他们单位那位新上去的大领导,就吃这一套……他为了抢我爸负责的那个重点项目,就……就硬生生罗织罪名,把我爸往死里整……我妈为了护着我爸,也……”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林墨默默地听着,拳头在桌下悄悄攥紧。他仿佛看到了两个和他校长叔一样,只知道埋头耕耘、却最终被时代洪流无情冲刷的悲剧身影。这种因正直而获罪的无奈,让他感同身受,也更加理解了丁秋红心底那份巨大的恐惧和无助。
旅途在沉重的话题中显得更加漫长。几天后,火车终于喘着粗气,缓缓驶入了北京站。熟悉的站台、嘈杂的人声、以及空气中那股特有的北方城市气息扑面而来,却让两人都感到一丝莫名的陌生和紧张。
随着人流挤出喧闹的站口,两人不得不暂时分开了。
“林墨,”丁秋红停下脚步,转过头,脸上带着担忧和不舍,“你……回家吗?”
林墨沉默了一下,望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回都回来了……我还是去看看吧。” 那毕竟是他长大的地方,心底最深处,或许还残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丁秋红看出了他神色中的复杂,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写好的纸条,塞进他手里:“这是我家的地址,你收好。你忙完了……一定要来找我!要是……要是在家里不好过,就……就来我家住!我爸妈……他们肯定欢迎你!” 她的眼神清澈而真诚,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关切。在这举目无亲(对他而言)的北京城,这份邀请显得格外珍贵。
林墨心里一暖,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重重点头:“好。”
两人在车站口分手,各自汇入庞大的人流,奔向各自未知的、或许充满风暴的“家”。
林墨凭着记忆,辗转倒了几趟公交车,终于回到了那条他从小长大的胡同。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院门。
然而,他想象中的久别重逢、甚至哪怕是略带尴尬的问候都没有发生。
他刚风尘仆仆地迈进家门,背包还没来得及从肩膀上卸下来,父亲闻声从里屋出来,看到是他,脸上瞬间不是惊喜,而是惊怒和极度不耐烦!
“你怎么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尖利而刻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谁让你回来的?悄没声地就跑回来!是偷跑回来的吗?啊?跟队里请假了吗?回来干什么?!”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下来,根本不容林墨解释一句。
“我告诉你!甭想从家里拿东西!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哥处对象正是用钱的时候,家里哪有余粮余钱贴补你?赶紧给我回去!别在家里给我惹麻烦!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长达十多分钟的单方面输出和斥责,充满了冷漠、算计和急于撇清关系的恐慌。自始至终,母亲就站在里屋门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一句话,仿佛门口站着的不是一个离家数月、刚刚归来的儿子,而是一个上门讨债的陌生人。
林墨站在原地,像一尊逐渐被冻结的雕塑。父亲那些尖锐的话语,最初还能刺疼他,到后来,仿佛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看着父亲那张因为愤怒和自私而扭曲的脸,看着母亲那冰冷麻木的眼神,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微弱幻想,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下,彻底熄灭了。
原来,真的可以这样。原来,家真的可以没有一点温度。
他没有争辩,没有哭泣,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就在父亲的斥责声暂歇换气的空当,他默默地、缓缓地将刚从肩上卸下一半的背包,又重新背了回去。
然后,他转过身,拉开门,无声地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身后的门,或许很快就被关上了,甚至可能还从里面插上了插销。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走在熟悉的胡同里,却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北京城巨大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却投不出一丝暖意。他的心,在一片死寂的冰冷中,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那是一种彻底绝望之后、再无挂碍的平静。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纸条,看了一眼上面的地址,然后抬起头,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脚步,朝着那个或许能给他一丝真正温暖的、陌生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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