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从北京回来的那天下午,天空灰蒙蒙地飘着细雨,让屯子里唯一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
屯口的老榆树下,几个玩耍的孩子眼尖,最先看到了远处坡上出现的车影,立刻雀跃着喊起来:“回来啦!林哥他们从北京回来啦!”
这声叫喊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屯子里荡开涟漪。乡亲们纷纷从泥坯房里、从院子里探出身来,脸上带着淳朴而热切的笑容。队长叔更是激动地让人敲响了生产队大院门口那口生了锈的破钟——
“当……当……当……”
钟声沉闷而悠远,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这是靠山屯最高规格的礼遇,除了上工,唯有迎接最尊贵的客人或英雄归来时才会响起。
乡亲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主席像是不是特别高大?”
“北京城楼子是不是真的金闪闪的?”
“这一路走了多久哇?”
……
欢乐的喧闹持续到傍晚才渐渐散去。晚饭后,队长叔叫住了正准备回学校的林墨:“小林啊,你来一下队部。”
队部的煤油灯灯光昏暗,将队长叔眉头紧锁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蹲在炕沿上,掏出别在腰后的旱烟袋,慢吞吞地往烟锅里塞着烟丝,动作比平时迟缓了许多。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很快弥漫了小小的房间。
“小林啊,”他嘬了一口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被烟熏过,“有件事……得跟你说说。你们去北京那会儿,屯子里……出了点岔子。”
林墨心里“咯噔”一下,在北京时那隐约的不安瞬间变得清晰。他挺直了腰板:“叔,您说,出啥事了?”
队长叔叹了口气,烟雾从他鼻孔里缓缓喷出:“有人……往县里递了状子。说你……说你利用休息日上山打猎,中饱私囊,是……是严重的‘投机倒把’行为。”
“什么?!”林墨猛地站起,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我打猎是为了啥?哪次没有给人分过?”
“你甭跟我急,我还能不知道你?”队长叔压压手,示意他坐下,“生产队、大队,连公社的王主任,都替你拍了胸脯,说你这娃娃一年下来,打猎总体上是改善了咱全屯子的生活,功劳苦劳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
队长叔这个“但是”拖得很长,仿佛难以启齿。他转身从炕柜里摸索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件,纸张抬头印着醒目的红色字体。
“但是……县革委会还是下了指示。”他把文件递给林墨,手指在那几行字上点了点,“喏,这儿写着:‘鉴于林墨同志此前勇斗敌特,对革命事业确有贡献,经研究决定,其过去的错误行为,本次不予追究。’”
林墨的手指捏着文件边缘,微微颤抖。油灯的光线下,那几行字像针一样刺眼。
“不予追究……”他喃喃道,心里却像压了块冰。这看似宽恕的背后,是铁板钉钉的“错误行为”。
队长叔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无奈:“后面还有……‘但公社、大队、生产队需以此为戒,深刻反省,严加约束所属知青行为,杜绝此类资本主义歪风再次发生’。”
文件从林墨手中滑落,轻飘飘地落在炕桌上,却仿佛有千钧重。
接下来的几天,屯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而压抑。大部分乡亲对待林墨的态度依旧热情,但那热情里掺进了明显的同情和无奈的惋惜。
“林知青,别往心里去,”队长婶子压低声音,“咱屯里老少爷们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你是啥人!”
给生产队喂牲口的老李头,吧嗒着旱烟,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烟锅子磕在鞋底上砰砰响:“啥污点不污点的?球!咱庄稼人心里有杆秤,那秤砣是良心!别听风就是雨。”
然而,总有不和谐的声音,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搅动漩涡。
自以为是的生产队记工员苟文才,这几天显得格外活跃。他那双小眼睛,总是闪烁着一种窥探和算计的光芒。他在井台边、屯子里的“闲话中心”、在任何一个能聚起三两个人的地方,摇着头,撇着嘴,用那种“我早就料到”的腔调散布着议论:
“我早就说过嘛,知青娃娃上山打猎,这个事儿它就不合适!你看现在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性质多严重!这是给咱们靠山屯脸上抹黑啊!”
“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一切投机倒把都是资本主义尾巴’!咱们搞社会主义,就得坚决地、彻底地割掉这些尾巴!咱们靠山屯可是先进生产队,可不能留这种毒尾巴害人害己啊!”
他说这话时,目光似有似无地瞟向众人,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你!”李卫红是个暴脾气,听到这话“嚯”地站起来,脸气得通红,就要冲过去理论。
旁边的张建军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住,低声急道:“卫红!别冲动!他就是故意说给你听,激你呢!你越闹,他越有话说!”
对面的熊哥,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盯着苟文才,声音粗粝:
“苟叔,林墨打回来的肉,你没吃还是怎么的?上次那锅野猪肉炖粉条,我可是看得真真儿的,您老人家一个人就扒拉了两大碗饭!那吃相,可不像是不知情的样子!”
苟文才被当众揭短,脸上有些挂不住,强作镇定地摆摆手,拿出他那套惯有的、慢条斯理的腔调:
“熊知青,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嘛。此一时,彼一时。我当时那是不知道这些肉的来历啊!我要是早知道这是……这是通过那种方式搞来的,带有投机倒把的性质,我苟文才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一口都不会碰!咱这点觉悟还是要有的。”
林墨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站起身,身后,苟文才那阴阳怪气的声音还不依不饶地追出来:
“哼,有些人啊,就是仗着有点功劳,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不把党的政策放在眼里喽……早晚要栽大跟头……”
晚上,回到学校宿舍 丁秋红给他倒了碗热水,轻声安慰道:“别听苟文才在那儿放屁!他就是个小人,看不得别人好。屯里绝大多数人都明白你是啥人,心里都念着你的好呢。”
林墨点点头,心里却像堵着一块石头。他知道秋红说的是实话,但那份来自上级的“不予追究”的定性,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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