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招待所,装着利润账目的纸箱被卸在临时查账的房间里,密密麻麻堆成了一座小山,几乎占了半个房间的空间,连半边窗户都被挡住,让原本就不大的屋子更显拥挤。办案人员率先拆开最上面的纸箱,里面的账本用粗麻绳紧紧捆着,绳子早已老化发脆,轻轻一扯就断成两截,还掉下来几缕细碎的麻线。解开绳子的瞬间,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地面积成一小堆,阳光透过窗户缝隙照进来,能清晰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空气里飞舞,像一群打转的萤火虫。
账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硬壳,上面印着“北服公司运销部利润明细账”,字体原本是烫金的,如今大多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泛白的纸底,显得斑驳又陈旧。有的封面因为常年存放,已经和内页脱了胶,轻轻一翻就会往下掉,里面的纸页更是泛黄发脆,边缘卷着深深的弧度,用手指碰一下都怕碎掉,办案人员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
查利润上缴本是财务人员的本职工作,可公司新来的会计小吴却犯了难。小吴刚从省财经学院毕业,今年才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学生气,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看东西时总要微微低头,才能看清眼前的字迹。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本《企业会计制度(1990版)》,书页已经被翻得卷了边,边角还有不少磨损的痕迹,翻到“利润核算与分配”那一页时,手指在字里行间来回滑动,眉头却越皱越紧,额头上很快冒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书页上,晕开一个个小小的墨点。
“覃经理,这……这旧账里的科目设置跟书上完全不一样啊!”小吴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说话都有些结巴,“‘主营业务收入’和‘其他业务收入’根本没分开记,全混在‘销售收入’里;还有‘销售费用’,1987年的账里把它记在成本里,1988年又单独列到‘其他支出’里,我实在分不清哪个是收入、哪个是成本……”他说着,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脸颊涨得通红,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头埋得低低的,不敢抬头看覃允鹤。
覃允鹤凑过去一看,也忍不住皱起了眉。这些旧账是按照1985年版的《国营企业会计制度》记录的,和1990年刚实施的新制度差别极大,几乎是两套完全不同的核算体系。比如现在单独列示的“管理费用”,当年全都统一记在“其他支出”科目里;现在用来核算利息的“财务费用”,在旧账里则被归到“销售成本”中,和运输费、装卸费挤在一起。刚毕业的小吴学的全是新制度,对老制度的科目设置一窍不通,看不懂也在情理之中。
更麻烦的是,财务科长老王半个月前就去外地参加“国有企业财务规范化管理培训”了,临走前只在办公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用钢笔写着“培训一个月,急事可联系办公室”,连具体的联系方式都没留,想打电话请教都找不到人。在场的人里,竟然没有一个能理清这些旧账的逻辑,办案人员拿着账本,指着上面的数字反复追问“这个87.5万是当年的销售收入还是其他收入”“这笔12万的支出算成本还是费用”,小吴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我再查查老制度手册”,然后埋头翻书,半天都给不出准确答案,额头上的汗越冒越多,连后背的衬衫都湿了一片。
“这样耗着不是办法,必须找个懂老会计制度的人来!”李组长把手里的账本往桌上一摔,账本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吓得小吴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制度手册掉在地上。李组长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连日的查账已经让他身心俱疲,现在又卡在利润账上,进度一动不动,任谁都会焦躁。他当即拿起桌上的黑色电话机,手指用力按下号码键,快速拨了公司办公室的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对着话筒语速极快地说道:“赶紧找个熟悉1985年版会计制度、当年参与过运销部利润记账的人来,我们在招待所查账,急需人手,越快越好!”
半个多小时后,办公室回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含糊,还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李组长,全公司只有已经离岗三年的老会计赵德山符合条件,他当年就是运销部的专职利润会计,对那几年的账目最熟悉。我们已经联系上他了,他说收拾一下马上就过来,估计半小时内能到。”
听到“赵德山”这个名字,覃允鹤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头砸中,瞬间凉透,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这个名字,他从小听到大,背后藏着一段让覃家难堪的往事,像一根尖锐的刺,埋在心里多年都拔不掉。当年他父亲覃振海在龙山煤矿运销科当副科长时,赵德山是科长职位的热门人选,两人竞争得异常激烈,明里暗里都较着劲。赵德山靠着在单位待的时间长、资历老,拉拢了不少老同事,本以为科长之位稳了,可父亲却凭借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跑遍了周边的大小工厂,磨破了两双鞋,用三个月时间把积压半年的5000吨滞销煤全部卖出,凭着这份突出的成绩被提任科长,赵德山觊觎已久的科长位置最终落了空。
从那以后,赵德山就记恨上了覃家。他到处散布父亲的谣言,说父亲“靠矿务局领导的关系上位”“不懂财务还瞎指挥,迟早会出乱子”;甚至在父亲当年因胃溃疡住院时,他还在医院走廊里跟其他同事说“老覃就是太争强好胜,把自己累垮了,活该”,这话正好被去医院给父亲送饭的覃允鹤听到,当时他才十几岁,气得攥紧了拳头,差点冲上去跟赵德山理论,被父亲拦了下来,父亲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别跟他一般见识”。
如今父亲已经退休多年,在家种种花、养养鱼,过着清闲的日子,赵德山却还没放下当年的恩怨。这次被找来查账,以他的性子,怕是要把半辈子积压的怨气,全撒在自己身上。覃允鹤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账本,纸页间仿佛都透着一股压抑的气息,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场利润查账,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一场新的风暴,似乎又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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