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3日上午十点整,圣莫尼卡游艇俱乐部的会议室再次座无虚席。与昨日的剑拔弩张不同,今天东西部财阀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就像赌徒们已经押下全部筹码,剩下的只能交给轮盘。
特纳站在投影幕布前,手中的镀金钢笔有节奏地敲击着讲台:先生们,既然大家都谈好了利益分配,那么现在商量一下苏联的商业情况。
幕布上出现一张斯大林的黑白照片,年轻的格鲁吉亚人眼神锐利,留着标志性的浓密胡须。特纳用钢笔尖点了点照片:众所周知,我们亲爱的约瑟夫同志是个抢劫犯出身,对国有化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沉的笑声,但很快变成咬牙切齿的抱怨。洛克菲勒的脸色最为阴沉,他家族的巴库油田在1920年被布尔什维克直接没收,所谓的赎买债券至今还锁在纽约银行的保险库里,价值还不如印刷它们的纸张。
在座各位都吃过亏,特纳环视众人,但洛克菲勒先生的脸最黑——他的石油产业被斯大林国有化时,只拿到一堆废纸债券。他故意停顿,这次我们至少要争取用真金白银赎买,而不是废纸。
摩根轻轻鼓掌,金属指环敲在红木桌面上发出沉闷声响:说得好。但谁去和那个格鲁吉亚屠夫谈?反正我不去。
当然不是我们亲自去。特纳切换幻灯片,展示一份精心设计的代表团架构图,由东西部各派一名参议员带队,搭配与苏联有商业往来的中间人,再混入我们的安保团队。对外宣称美苏民间商业交流团
杜邦皱眉:参议员?太官方了吧。
恰好相反。特纳微笑,参议员有外交豁免权,斯大林不敢轻易动他们。而且他们不是现任,是即将退休的——政治资本足够,又不担心连任压力。
梅隆若有所思:人选呢?
东部推荐范登堡参议员,特纳早有准备,西部由约翰逊参议员带队。两人都懂商业,又都去过苏联。
洛克菲勒突然插话:团长是谁?总不能是政客。
特纳的嘴角微微上扬:阿尔曼德·哈默。
这个名字像魔咒般在会议室里扩散。摩根的金币停在指间,杜邦的钢笔掉在桌上,连一向冷静的洛克菲勒都瞪大了眼睛。
哈默...摩根轻声重复,那个红色资本家。
正是。特纳点头,他和列宁握过手,和斯大林喝过酒,在莫斯科有专属别墅。最重要的是——他环视众人,他帮我们所有人,在不同时期,与苏联做过生意。
没有人提出异议。哈默这个名字在美苏商业往来中有着特殊分量——他是第一个获得苏联特许经营权的外国人,曾用粮食换毛皮,用医疗设备换矿产,在美苏没有正式外交关系的年代,他就是非官方的商业大使。
哈默同意了吗?摩根问出了所有人关心的问题。
特纳从内袋掏出一封电报:他正在巴黎谈一笔艺术品交易。看到我们的提议后,回复只有一个词——。
会议室里的气氛明显松弛下来。如果哈默愿意带队,至少代表团的人身安全有了保障——斯大林不会轻易得罪这位老朋友。
行程安排?洛克菲勒追问。
洛杉矶休整三天,特纳切换下一张幻灯片,让哈默从巴黎飞过来汇合,同时给安保团队时间做最后准备。然后乘专列到纽约,从那里坐船到汉堡,再转火车经柏林到莫斯科。
梅隆挑眉:为什么不直接飞?
安全考虑。特纳解释,飞机太容易出了。而且长途旅行能让代表团成员磨合,统一口径。
摩根突然轻笑:还能让苏联人等等,制造点期待感。
正是。特纳微笑,谈判就像钓鱼,得让鱼先尝尝饵。
会议结束后,财阀们三三两两离开。特纳注意到洛克菲勒独自站在露台上,望着远处的海平线出神。他走过去,递给这位石油大亨一杯威士忌。
在想巴库油田?特纳问。
洛克菲勒接过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闪烁:我父亲临终前还在诅咒斯大林的名字。他啜了一口,那些油田是我们家族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开发的,投入了数百万美元...
这次或许能拿回一些补偿。特纳安慰道。
洛克菲勒摇头:不是钱的问题,特纳。是原则。他转向特纳,眼中闪烁着罕见的情绪,他们不能就这样拿走别人的东西,然后假装是历史必然。
特纳没有回答。他知道这种伤痛不是商业谈判能治愈的。苏联的国有化政策夺走的不仅是财产,还有一代美国商人对公平交易的基本信任。
哈默会争取到什么条件?洛克菲勒最终问道。
最现实的——新油田的开发权,用利润分成替代直接赔偿。特纳实事求是,直接要回被国有化的产业不现实,但我们可以用新技术、新设备换取在新项目中的份额。
洛克菲勒将酒一饮而尽:所以这就是进步?从被抢劫变成合伙抢劫?
特纳望向太平洋:这叫适应,约翰。世界变了,我们得跟着变。
当天下午,特纳在比弗利山庄的家中召见了安保团队负责人——前海军陆战队的卡尔森上校。这个高大的德州人带着一叠文件,详细汇报了代表团的安保计划。
苏联方面已经得到消息了,卡尔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我们的线人说克格勃开了三次会讨论这个代表团。
特纳挑眉:他们什么态度?
既期待又警惕。卡尔森翻开笔记本,好消息是,哈默先生的名字确实管用——斯大林亲自批示要适当接待。坏消息是...他压低声音,日本人在欧洲的眼线已经盯上我们了。
特纳走到窗前。他的双胞胎儿子正在草坪上玩耍,理查德骑着一匹小马,爱德华则安静地坐在树下看书。两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商业与政治。
加强汉堡到柏林路线的安保,特纳最终指示,特别是火车转运那段。我不希望任何干扰这次行程。
卡尔森点头:已经安排了二十个我们的人混入代表团服务人员。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胡佛局长建议我们带上这个。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金属装置,看起来像高级打火机。
录音器?特纳拿起来端详。
最新型号。卡尔森确认道,能连续录音八小时。胡佛说...苏联人的承诺最好有记录。
特纳冷笑:告诉埃德加,我谢谢他的。但他还是把装置放进了抽屉。
当晚,特纳收到了哈默从巴黎发来的加密电报。这位神秘的红色资本家用隐晦的语言确认了行程,并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斯大林最近对航空技术特别感兴趣。
特纳立刻打电话给休斯:霍华德,把你们公司最新飞机发动机的资料准备一份...不,不要最新型号,给次一级的...对,就是那种看起来先进但已经快过时的。
挂断电话后,特纳走到阳台上。洛杉矶的夜空繁星点点,与莫斯科寒冷的星空并无不同。两个意识形态对立的国家,一群各怀鬼胎的商人,一场即将开始的危险游戏。
而筹码,不仅仅是金钱和机器,还有可能改变世界格局的技术与秘密。
1936年9月15日,洛杉矶联合车站的贵宾通道前,特纳·史密斯亲自等待着那辆从芝加哥开来的特快列车。他身后站着二十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西部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和几位专程飞来的东部代表。站台上甚至铺了红地毯,像迎接国家元首而非一位商人。
至于这么隆重吗?休斯站在特纳身边小声嘀咕,手指不安地转动着他的飞行员墨镜。
特纳整了整领带:这些人家里都有价值百万的苏联废纸债券。哈默是他们唯一能接触到斯大林的人,你说呢?
汽笛声由远及近,流线型的银色列车缓缓驶入站台。当列车停稳后,乘客们陆续下车,但贵宾车厢的门迟迟未开。特纳注意到几个穿着不合时宜厚外套的男子在站台两端徘徊——联邦调查局的人,毫无疑问。胡佛绝不会放过监视哈默的机会。
终于,车厢门滑开。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棕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站台,像一只习惯被猎杀的狐狸。阿尔曼德·哈默——这位三十八岁的红色资本家穿着剪裁考究但略显陈旧的深蓝色西装,左手提着一个磨损的真皮公文包,右手握着一根乌木手杖。
史密斯先生。哈默的声音比电话里更为低沉,带着一丝俄语腔调的沙哑。
哈默博士。特纳上前握手,感觉到对方掌心有一层薄茧——这是常年握笔和操作显微镜的手,不像大多数商人那样柔软,旅途还愉快吗?
哈默嘴角微微上扬:比1919年穿越西伯利亚时舒服多了。
特纳侧身介绍身后的财阀们。哈默点头致意,但当洛克菲勒上前时,这位苏联通明显绷紧了肩膀。
哈默先生,洛克菲勒直接切入主题,斯大林还认那些债券吗?
站台上的空气瞬间凝固。哈默的手杖轻轻敲击地面:约翰,如果你要问二十年前的旧账,我们最好找个更...私密的地方。
特纳适时介入:车已经准备好了。哈默博士需要休息。
车队驶向比弗利山庄时,哈默透过车窗看着洛杉矶的街景。十五年没回美国,这座城市的变化让他惊讶——摩天大楼像钢化玻璃的森林般拔地而起,宽阔的马路上挤满了汽车,与他记忆中那个尘土飞扬的小城判若两地。
不适应?特纳注意到哈默的沉默。
哈默摇摇头:只是想起列宁说过的话——资本家会卖给我们绞死他们自己的绳子。他转向特纳,现在你们连绳子工厂都愿意搬过去了?
特纳轻笑:只要价格合适。
比弗利山庄的豪宅里,侍者们准备了丰盛的午餐。但财阀们几乎没动食物,而是围着哈默追问苏联的现状、斯大林的真实态度、卢布兑换率......问题像连珠炮般砸向这位疲惫的旅人。
先生们,特纳终于打断这场质询,哈默博士刚下火车。让他至少喝杯咖啡再回答你们那些积压了二十年的问题。
人群不情愿地散开。哈默向特纳投去感激的目光,接过管家递来的黑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一饮而尽。
现在,特纳带哈默来到书房,关上门隔绝外面的嘈杂,说说你的想法。这个代表团该怎么组建?
哈默放下咖啡杯:首先,这不是普通商业考察。斯大林会把任何美国代表团视为潜在间谍,除非...他停顿一下,有足够分量的掩护。
我们想到了。特纳从抽屉取出一份名单,两百人规模。除了商业人士,还有好莱坞的表演团队、爵士乐队、几个作家和艺术家。对外宣称是美苏民间文艺交流团
哈默翻阅名单,眉毛越挑越高:金吉·罗杰斯?弗雷德·阿斯泰尔?你们把米高梅的明星都搬出来了?
华纳兄弟赞助的。特纳耸耸肩,他们想开拓苏联电影市场。
斯大林会看穿这个把戏。哈默合上名单。
特纳微笑:我们早跟苏联有外交关系了,这次不过是民间文艺交流而已。再说...他压低声音,谁不喜欢免费演出呢?连契卡也需要娱乐。
哈默突然笑起来,眼角浮现细纹:特纳,你比我想象的更了解苏联。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修剪完美的草坪,但我必须警告你——这不是普通商业冒险。在苏联,一笔交易可能今天被批准,明天就被宣布为帝国主义阴谋。我见过太多人兴冲冲跑去,最后血本无归。
所以我们找你来带队。特纳走到哈默身边,你了解他们的游戏规则。
哈默沉默片刻:我需要完全自主权。人员挑选、行程安排、谈判策略——我说了算。
当然。特纳毫不犹豫,你已经有了参议员范登堡和约翰逊做名义领队,但实际决策权在你手上。
哈默略显惊讶:这么信任我?我可是被国内报纸称为斯大林的宠物资本家
而我是被罗斯福称为穿着西装的强盗特纳咧嘴一笑,我们这种人最明白,标签不过是别人贴的,生意才是真的。
午餐后,财阀们终于被特纳劝离,留下哈默一人在客房里休息。但这位红色资本家并未入睡,而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皮面笔记本,开始草拟名单。他时而停笔沉思,时而快速写下几个名字,偶尔划掉重写。
傍晚时分,特纳敲门进来,发现哈默面前的名单已经写了三页纸。
效率真高。特纳递上一杯威士忌。
哈默接过酒杯,但没有喝:你的人里有会说俄语的吗?
十几个。大多是第二代移民。
太少了。哈默在名单上做个记号,我们需要至少三十个俄语流利的,最好是乌克兰或犹太裔——斯大林喜欢展示苏联的民族平等。
特纳点头:明天就安排面试。
哈默继续:表演团队要缩减。金吉·罗杰斯可以留,但爵士乐队不行——斯大林讨厌腐朽的资产阶级音乐。换成古典乐团,最好是能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的。
艺术家呢?
留两个现实主义画家,其他的都去掉。哈默翻看特纳的原始名单,作家...海明威可以,他刚在《真理报》上发表过文章。其他人斯大林不会买账。
特纳挑眉:你连这都知道?
哈默终于啜了一口威士忌:在苏联,不了解《真理报》就等于美国商人不看《华尔街日报》。
当晚的晚餐只有特纳一家和哈默。伊丽莎白·史密斯准备了简单的烤鸡和沙拉,刻意避开了过于奢华的排场——她知道哈默在苏联常年过着相对简朴的生活。双胞胎理查德和爱德华被允许晚睡,向这位传奇客人问好。
你喜欢苏联吗?九岁的爱德华突然问道,蓝眼睛充满好奇。
餐桌上的谈话戛然而止。特纳正要呵斥儿子无礼,哈默却微笑着回答:就像喜欢一个脾气暴躁但才华横溢的朋友。他可能随时翻脸,但当你需要帮助时,他又出奇地可靠。
爱德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理查德则更关心另一个问题:那里有摩天大楼吗?像纽约那样的?
莫斯科正在建一座,哈默切着盘中的鸡肉,但不如帝国大厦高。不过...他眨眨眼,他们有全世界最深的地铁。
晚餐后,哈默和特纳在书房继续工作。当特纳提到需要加入安保人员时,哈默的反应出奇地平静。
我猜是胡佛的人?哈默头也不抬地写着名单。
特纳没有否认:也有我们私人的。毕竟...
毕竟日本人已经盯上这次行程了。哈默完成最后一个名字,放下钢笔,我在巴黎就收到警告。三井物产的人跟踪了我两天。
特纳皱眉:你怎么摆脱的?
我没摆脱。哈默从内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他们给了我这个。
纸条上用日文和英文双语写着:苏联市场属于东亚共荣圈。
特纳将纸条扔进壁炉,看着火焰吞噬威胁:看来我们的民间交流团得准备应对更多意外了。
哈默望着跳动的火焰:特纳,你确定要冒这个险?日本人在满洲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正因如此,更不能把苏联市场拱手相让。特纳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这不是单纯的商业,哈默。这是前线。
哈默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那么,你需要看看这个。斯大林最新的五年计划采购清单——我从克里姆林宫一个老朋友那里拿到的。
特纳打开信封,扫了一眼文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这几乎是整个工业体系的重建计划!
所以日本人如此紧张。哈默轻声说,谁满足了苏联的需求,谁就将获得未来二十年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的市场。
两人沉默地看着文件,各自在心中计算着可能的利润与风险。窗外,洛杉矶的灯火如星辰般闪烁,而远在太平洋的另一端,另一座城市——莫斯科——的灯光也同样明亮。连接这两片灯海的,将是一支伪装成文艺使团的商业舰队,载着美国的机器与野心,驶向红色帝国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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