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的府邸并不张扬，坐落在一处相对清静的街巷，青砖灰瓦，门庭朴素，唯有门口那对石狮子目光炯炯，透露出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林峰在管家引领下穿过几进院落，来到陆炳的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陆炳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藏青色便袍，正站在书案前，提笔挥毫。他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林峰安静地立于一旁，不敢打扰，目光扫过书房，陈设简单，最多的便是书架和卷宗，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
“来了。”陆炳并未抬头，声音平稳，“赵府的事，你怎么看？”
林峰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他将现场勘察的详细情况，包括统一的凶器痕迹、疑似“黑曼罗”的奇毒、五人左右的行动规模、目标明确的搜寻、遗落的财物、那半张烧焦的凭证残片、以及那半个独特的军靴改制鞋印，条理清晰地向陆炳一一禀报。
“……综上所述，卑职初步判断，此案绝非普通劫财害命或江湖仇杀，而是一起经过周密策划、由专业杀手执行的灭口行动。其目的，在于杀死赵谦，并取走他手中可能存在的、对幕后主使不利的某种证据。”林峰最后总结道，语气笃定。
陆炳终于放下笔，拿起刚写完的一幅字，上面是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静水流深”。他仔细端详着，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半晌才缓缓道：“灭口……灭谁的口？赵谦一个区区五品主事，纵然有些贪腐，何至于招来如此专业的灭门之祸？”
林峰知道陆炳这是在引导他思考更深层的原因，他沉吟片刻，答道：“赵谦本身或许不值一提，但他所处的位置，以及近期被弹劾的时机，十分敏感。他可能牵扯到某些更高层级的秘密，比如……两位皇子之间的角力。灭口，是为了防止秘密泄露，也是为了切断可能被对手利用的线索，甚至……不排除是某种警告或嫁祸。”
陆炳将字幅放在一旁，抬起眼，目光如炬，看向林峰：“证据呢？你的推断，可有实证支撑？朝堂之上，风云诡谲，仅凭推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林峰心头一凛，知道陆炳在提醒他谨慎。他老实回答：“目前直接指向某位皇子的铁证尚缺。但‘黑曼罗’毒药来源、统一的制式凶器、以及那特殊的鞋印，都是明确的追查方向。卑职已派人去查。另外，赵谦私下往来名单上的人员，也需要暗中排查。”
“名单？”陆炳眉头微挑。
林峰将“算盘李”发现的那份名单内容简要复述了一遍，尤其提到了与二皇子府属官和四皇子门下清客关联的名字。
陆炳听完，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这令人心绪不宁的敲击声。
“林峰，”陆炳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你可知，如今这京城，便如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而这赵府灭门案，可能就是那点燃引线的火星。”
“卑职明白。”林峰沉声道。
“纪纲将此案交给你，其心可诛。”陆炳语气转冷，“你若查不出，是无能，正好打压你日渐上升的势头；你若查出些不相干的小鱼小虾，是敷衍塞责，他亦可借题发挥；你若真查到了那几位贵人头上……”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林峰感到后背渗出丝丝寒意。纪纲这一手，确实狠辣无比，几乎将他置于死地。
“请大人示下。”林峰躬身道。他知道，陆炳深夜召见，绝不会只是为了听他的案情分析。
陆炳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案子，必须要查，而且要查个水落石出。陛下那里，也等着一个交代。但怎么查，查到何种程度，却需要把握分寸。”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林峰：“你的判断，八成是对的。这是一场灭口。但我要你记住，你的职责是查明杀人凶手，将其绳之以法，以正国典。至于凶手指使背后的朝堂纷争……那不是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应该，也不能去深挖的。至少，明面上不能。”
林峰瞬间明白了陆炳的意思。查案是真，但要控制在“刑事案”的范畴内，找出执行灭门的杀手，甚至揪出直接指使灭口的中间人，但不要试图去触碰杀手背后可能存在的皇子级别的幕后黑手。那是一个禁区，一旦踏入，必然引火烧身。
“卑职谨记。”林峰低头应道。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无奈。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有时候明知真相就在眼前，也不得不暂时止步。
“去吧。”陆炳挥了挥手，“放手去查，用你的方法和人手。有什么发现，直接向我禀报，不必经过纪纲。遇到阻力，我自会为你周旋。但切记，证据必须扎实，要经得起推敲。”
“是！卑职告退。”林峰行礼，退出了书房。
离开陆府，夜风一吹，林峰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湿。与陆炳的这番谈话，看似平静，实则凶险程度不亚于面对刀光剑影。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处境的艰难，也明确了接下来的行动方向——在有限的空间内，最大限度地查明真相，同时保护好自己。
回到北镇抚司衙门的直房，王铁柱和“算盘李”还在等他，脸上带着关切。
林峰将陆炳的指示告知了二人，重点强调了“查明凶手，证据扎实”的要求。
“头儿，陆大人这是要咱们……适可而止？”王铁柱有些不解，也有些愤懑。
“是顾全大局，也是自我保护。”林峰解释道，“扳倒一位皇子，不是靠我们查出一桩灭门案就能做到的，那需要更复杂的政治博弈。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把行凶者揪出来，给死者一个交代，也给上面一个可以下的台阶。”
“算盘李”点点头：“大人所言极是。既然如此，我们的调查重点，就应放在追查‘黑曼罗’毒药、特殊鞋印的来源，以及排查近期在京畿地带活动的、符合凶手特征的专业团伙上。”
“没错。”林峰赞许地看了李默一眼，“柱子，你继续带人摸排赵谦的社会关系，尤其是名单上那些人，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打草惊蛇。李先生，你集中精力分析我们现有的所有物证，看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另外……”他压低声音，“让我们自己的眼线也动起来，重点关注黑市、赌坊、码头这些三教九流汇聚之地，看看有没有关于这笔‘买卖’的风声。”
“明白！”两人领命，各自忙碌去了。
林峰独自坐在灯下，将现有的线索在脑海中一遍遍梳理。凶手五人，专业，用毒，武器制式，鞋印特殊……这些特征组合在一起，指向性其实非常明确。这不像是一般的江湖杀手组织，反而更符合……军队斥候或者某些勋贵豪门秘密蓄养的死士的风格。
“军靴改制的鞋印……”林峰喃喃自语，这个细节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能接触到军靴，并且习惯性使用的人……
就在这时，他心中猛地一动，想起之前调查京营军械失窃案时，“鬼影子”曾汇报，黑市上出手那批来路不明军械的，似乎和城西“富贵赌坊”有关，而“富贵赌坊”的背后，隐约有着二皇子奶兄弟的影子。
虽然军械案和灭门案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两者背后都隐约浮现出二皇子一系的阴影，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林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能先入为主。破案需要的是证据，而不是臆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灭门案本身的物证上。
长夜漫漫，北镇抚司内，针对灭门案的暗中调查，在林峰的指挥下，紧张而有序地展开了。无形的网，正悄然撒向黑暗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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