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的汤药调理，加上月微尘自身坚韧的求生意志，揽月轩内的病气终于渐渐散去。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玄铁镣铐的寒气依旧如影随形，但至少，月微尘已经能够下床活动，不再被高烧和剧痛所困。
他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几竿在秋风中顽强挺立的翠竹，目光沉静。小满带来的那些零碎信息，在他脑海中反复推演、组合，逐渐形成了一条清晰的脉络。他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必须主动出击。
这日午后，他对着守在院外的影卫，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请求。
“我想与陛下对弈一局。请代为通传。”
影卫首领愣了一下，审视着月微尘平静无波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阴谋的痕迹，却一无所获。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转身离去，前往御书房禀报。
御书房内，褚烨正在批阅关于弩机调配延误的奏折，眉头紧锁。兵部和工部互相推诿，查了数日，竟还未查出个子丑寅卯，效率低下得让他怒火中烧。就在这时，影卫首领进来，禀报了月微尘的请求。
“对弈？”褚烨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玩味和探究。月微尘病体初愈，不想着如何保全自身，反而有闲心下棋？而且，是主动邀他？
他想做什么？示好？还是另有所图？
无论何种目的，都勾起了褚烨极大的兴趣。他也很想看看，这个让他心烦意乱、屡屡出乎意料的人，在棋盘上又会是何等模样。
“准了。”褚烨放下朱笔，淡淡道，“传旨，摆驾揽月轩。另，将朕那副暖玉棋盘带上。”
“是。”
当褚烨踏入揽月轩时，月微尘已静候在院中石桌旁。石桌已被小满仔细擦拭过，上面空空如也。月微尘依旧是一身月白旧袍，墨发未束，仅以一根素簪挽住部分。他站在那里，身形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脊梁挺直，如同院中翠竹。
见到褚烨，他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颔首：“陛下。”
褚烨挥退了左右，只留福德海在一旁伺候。他走到石桌对面坐下，目光锐利地扫过月微尘：“月教主好雅兴。病体初愈，便想着与朕手谈一局？”
月微尘神色不变，在褚烨对面落座，声音平静：“困居一隅，无以排遣。听闻陛下棋艺精湛，故想请教一二，聊以解闷。”
很快，那副珍贵的暖玉棋盘被呈了上来。棋盘温润剔透，黑白棋子皆是上好的玉石打磨，触手生温。在这萧瑟秋景中，显得格外奢华。
“请。”褚烨执黑，先行。
棋局开始。褚烨落子如飞，攻势凌厉，带着帝王的霸道与掌控欲，试图从一开始就占据绝对优势。他倒要看看，月微尘如何应对。
月微尘执白，落子却是不疾不徐。他的棋风与他的人一般，初看平和，甚至有些被动，只是稳稳地守住自己的地盘，并未与褚烨的黑子展开正面激烈的厮杀。然而，随着棋局深入，褚烨渐渐发现，自己的凌厉攻势仿佛陷入了泥沼，看似占据上风，实则并未取得实质性进展，反而被月微尘那看似散落各处的白子，隐隐构成了一个潜在的、庞大的包围网。
褚烨的眉头微微蹙起，开始变得谨慎。他不得不承认，月微尘的棋艺远超他的预期，布局深远，计算精准。
“月教主这棋风，倒是与江湖传闻中玄月教的作风大相径庭。”褚烨落下一子，状似无意地说道，“朕还以为，月教主行事，当更……锋芒毕露一些。”
月微尘拈起一枚白子，指尖在温润的玉石上轻轻摩挲，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江湖风波恶，有时锋芒过盛，易折。守成之势，看似被动，却能以静制动，后发先至。”他轻轻将白子落在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恰好补上了包围网的一个细微缺口。
褚烨目光一凝，盯着那颗白子，心中微动。月微尘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棋局继续。月微尘依旧防守为主，但偶尔落下的几子，却总是精准地打在褚烨布局的关键节点上，让他不得不调整策略，颇有些束手束脚。
当棋局进行到中盘，双方势力犬牙交错，陷入胶着时，月微尘再次落下一子，看似在巩固边角，却隐隐威胁到了褚烨中腹一条尚未完全连接的大龙。
他抬起眼，看向褚烨，语气平淡如同在讨论棋局：“陛下攻势虽猛，犹如北狄铁骑，来去如风。然，攻坚之战，非仅凭勇力。后勤补给，方为关键。若粮道被断，弩箭不继，纵有百万雄师，亦如无牙之虎，恐反受其害。”
褚烨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猛地抬眼看向月微尘！
北狄？粮道？弩箭？
他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是巧合，还是……
月微尘却仿佛只是随口一说，目光已重新回到棋盘上，似乎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方寸之间的厮杀中。
褚烨心中警铃大作。他想起月微尘的身份，想起玄月教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他按下心中的惊疑，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试图将中腹的大龙连回，同时淡淡道：“月教主对兵事亦有涉猎？”
月微尘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随着褚烨的落子，迅速应了一手，这一子，恰好点在了那条大龙连接处的“七寸”之位！
“涉猎谈不上。”月微尘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是深知，再坚固的堡垒，也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譬如这棋局，陛下中腹这条大龙，看似势大，但其连接之处，实则脆弱。若被对手窥破时机，精准一击……”他顿了顿，抬起眼眸，那深潭般的眸子对上褚烨锐利的视线，“则满盘皆输，亦未可知。”
内部攻破？连接之处脆弱？窥破时机？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敲在褚烨的心上！兵部弩机调配的延误，朝中各方势力的扯皮……这不正是内部的漏洞吗？若北狄此时大举进攻，边军器械不继……
褚烨的背后，瞬间惊出一层冷汗！他之前虽因延误而恼怒，却并未立刻将此事与边境安危直接挂钩，只以为是官僚体系的效率问题。但经月微尘这看似无意、实则句句诛心的点拨，他猛然意识到，这看似不大的纰漏，在关键时刻，可能就是致命的！
他死死地盯着月微尘，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得意或算计。然而，没有。月微尘依旧是那副清冷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些石破天惊的话，真的只是就棋论棋。
但他知道，绝不是！
月微尘是故意的！他是在借这棋局，向他示警！
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褚烨脑海中翻腾。但他此刻更关心的，是月微尘所指出的那个致命隐患！
棋局，已经不再重要。
褚烨将手中的黑子随意丢回棋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月微尘，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月微尘，你究竟知道什么？”
月微尘看着已然凌乱的棋局，缓缓放下手中的白子，迎视着褚烨的目光，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陛下，”他轻声道，“棋局如战局，亦如朝局。有时候，旁观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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