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笔杆子的惊叹
时间悄然滑入九月,暑热未消,市委大院里的老槐树上,蝉鸣依旧聒噪。秦墨在市政府办综合科的日子,过得看似平静,实则内心波澜起伏。
他的办公位置依旧在靠门边那个光线昏暗的角落,但科里同事对他的态度,却悄然发生着变化。最初的不屑和好奇,如今混杂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远和一丝丝探究。毕竟,一个笔试状元,面试表现糟糕,主动要求去看仓库,最后却被分到了市府办,还在科务会上“大放厥词”后未被批评,反而隐约得到了副市长的“变相鼓励”,这一切都让秦墨身上笼罩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科长王振山似乎采纳了刘副市长的“指示”,对秦墨这个“怪才”采取了某种特殊的“保护”策略。重要、紧急的材料一般不让他沾边,却时不时丢给他一些“不太重要”但又需要些见识和眼光的任务,比如整理近期省内外经济改革的动态信息,或者让他看看某些政策研讨会的简报,“随便谈谈看法”。
这正合秦墨的心意。他乐得清闲,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偷偷钻研他的“发财大计”。他那个写满股票代码、地产信息和未来商业巨头名字的笔记本,如今藏得更深了,只在确认安全时才拿出来添上几笔。他计算着微薄的工资,琢磨着如何尽快攒下“第一桶金”,然后远走高飞。对于科室里的日常工作,他继续保持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状态,敷衍了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盼着哪天领导忍无可忍,将他清退。
这天下午,科室里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老黄趴在桌上,对着稿纸唉声叹气,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他面前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老王,这次可真要了老命了。”老黄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鼻梁,“省里催要的那个关于发展民营经济的调研报告,框架拉了几遍,都不对味。上面精神是‘有益的补充’,可这‘度’太难把握了,写轻了,没分量,不符合改革大势;写重了,又怕犯错误……唉,这玩意儿,比国企改革的报告还难下笔。”
王科长端着茶杯走过去,看了看老黄面前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稿纸,也皱起了眉头:“是啊,这是个新课题,敏感度高。既要体现支持,又不能越过红线。时间也紧,后天就要报省办。”
两人低声讨论着,都感到棘手。九十年代中期,民营经济的地位远不如后世,如何在政策框架内写出新意、写出水平,还能让上面认可,确实考验笔杆子的功力。
秦墨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心里却是一动。民营经济?这可是未来几十年中国经济最富活力的部分!他太清楚其重要性了,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后来被证明行之有效的政策和提法。但他立刻告诫自己:稳住,别多事!言多必失,上次是运气好,这次再出头,搞不好真要被盯上。他低下头,假装继续看报纸,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然而,王科长的目光还是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的秦墨身上。
“小秦啊,”王振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你上次关于国企改革的那些想法,虽然……尖锐了点,但说明你脑子活,喜欢思考。这份关于民营经济的材料,你也看看,从年轻人的角度,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想法?随便说说,集思广益嘛。”
秦墨心里叫苦不迭,连忙摆手:“科长,您可别抬举我了。我那就是瞎说八道,当不得真。这么重要的报告,还得靠黄老师这样的老笔杆子掌舵,我水平不够,不敢乱说。” 他态度诚恳,把自己贬低得一钱不值。
老黄闻言,抬头看了秦墨一眼,眼神复杂,没说话,又低头看向稿纸。
王科长却笑了笑:“哎,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就当是学习,你也看看资料,了解一下当前的情况。说不定有什么灵光一现呢?”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秦墨无奈,只好接过王科长递过来的一摞文件和简报,硬着头皮翻看起来。上面的数据和观点,在他这个来自未来的人看来,实在是保守得可怜,条条框框束缚太多。
他一边看,一边心里疯狂吐槽。可看着老黄愁眉不展、王科长殷切期望的样子,再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存款和遥遥无期的“首富梦”,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又冒了出来。或许……稍微点拨一下,既解决了科室的难题,也算做了件“好事”?反正最后执笔的是老黄,功劳是他的,自己深藏功与名,应该……不会引起太大注意吧?
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以及潜意识里或许还残留的一丝对公共事务的本能关切,开始悄悄蚕食他“坚决摆烂”的决心。
下班铃响,同事们陆续离开。秦墨磨蹭到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仍在挑灯夜战的老黄。昏黄的灯光下,老黄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
秦墨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拿起笔,在一张废稿纸的背面,飞快地写下了几行字:
“或可参考思路:1. 强调民营经济在吸纳就业、活跃市场、填补公有制空白方面的‘鲶鱼效应’。2. 建议提及‘放心、放手、放活’的扶持原则(可简化提法)。3. 对策部分,可尝试建议简化审批程序、拓宽融资渠道(如探讨成立中小企业担保基金之可行性?)、加强产权保护(虽难,但可试探性提及)。4. 注意与‘公有制为主体’的基调保持衔接,措辞可考虑‘探索’、‘试行’等。”
他写得很简略,用的都是这个时代可能接受或至少不会引起太大反感的词语,但核心观点已经蕴含其中。写完,他像做贼一样,迅速将纸条塞进老黄那一堆参考资料的最下面,然后心虚地溜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秦墨惴惴不安,生怕老黄或者王科长拿着纸条来质问。然而一天平静度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老黄依旧埋首案头,但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又过了一天,报告如期上交。王科长从领导那里回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报告通过了!秘书长看了很满意,说我们科这次反应快,材料有深度,特别是关于扶持民营经济的几条建议,很有前瞻性,又把握住了分寸!”
老黄闻言,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下意识地朝秦墨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中少了之前的冷淡,多了一丝难以解读的深意。
几天后的下午,科室里没什么人。老黄拿着一摞文件走到秦墨桌前,放下文件,似乎随意地问道:“小秦,晚上有事吗?没事的话,陪我去门口抽支烟?”
秦墨一愣,看着老黄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点了点头。两人来到办公楼侧面的小花园,这里是大烟枪们吞云吐雾的据点。
老黄递给秦墨一支“山阳”牌香烟,自己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夕阳的余晖中袅袅升起。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份报告,省办反馈很好,据说有可能被摘编到省里的内参上。”
秦墨心里一紧,含混地应道:“那太好了,都是黄老师您功底深厚。”
老黄摆摆手,打断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秦墨:“小秦,这里没别人。你跟老师说句实话,稿子背面那几条建议,是不是你写的?”
秦墨头皮发麻,支吾着还想否认。
老黄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笔迹我认得。那几条……看似简单,但每一条都点在要害上,又恰好卡在目前政策能允许的边界。特别是‘鲶鱼效应’和‘担保基金’的提法,很新颖,也实在。这绝不是随便看看资料就能‘灵光一现’想出来的。”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你小子……肚子里有货。以前我觉得你有点狂,眼高手低。但现在看来……你是有真东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藏着掖着,不想让人知道。”
秦墨哑口无言,没想到老黄看得这么透。
老黄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几分前辈的语重心长:“我老王在机关写了半辈子材料,见过的人不少。你是块材料,别浪费了。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既然端了这碗饭,该担当的时候,还得担当起来。当然,怎么走,看你自己。”
说完,老黄把烟头摁灭,转身回了办公楼,留下秦墨一个人站在暮色中,心情复杂。
“担当?”秦墨苦笑着自言自语,“我只想担当我的发财梦啊……”可是,老黄那番话,以及那份报告带来的微妙成就感,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决心摆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涟漪。
难道这辈子,真的甩不开这身官衣了?他望着市政府大院门口闪烁的霓虹灯,第一次对自己的“首富”计划,产生了一丝迷茫。而远处,1995年秋天的风,已经带来了隐隐变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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