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书的私牢藏在城南一处废弃的粮仓里,周遭砌着丈高的青砖,墙头上插着碎瓷片,远远望去像头伏在暗处的兽。高铭远带着两个刑部的差役赶到时,门首的家仆见是他,梗着脖子不让进,直到他亮出天子亲批的勘核,那人才悻悻地挪开步子。
粮仓里弥漫着霉味和尿臊气,光线从破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十几个囚徒蜷缩在角落,有老有少,都穿着破烂的囚服,见有人进来,只怯怯地往阴影里缩。高铭远的心沉了沉,这哪里是私牢,分明是座人间炼狱。
“老妇人的儿子在哪?”他问领头的差役。
差役指了指最里面的草堆,那里躺着个年轻人,腿上缠着脏污的布条,血渍已发黑。听见动静,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疼得闷哼一声,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
高铭远蹲下身,见他腰间系着半截布带,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和老妇人怀里那块血布正是一对。“你叫什么名字?李尚书为何抓你?”
年轻人喘着气,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小人……周石头。去年淹了田,李尚书逼租,我爹气绝了,他就说……说我家欠的租子要用人来抵……”他说着,突然抓住高铭远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大人,我娘呢?她是不是也被抓了?”
“你娘没事,已在通政司递了状子。”高铭远按住他的手,见那双手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泥,“你且放心,朝廷定会还你公道。”
正说着,外面传来马蹄声,周御史带着几个御史台的人来了。他翻看了周石头的伤处,又查了其他囚徒的供词,眉头越皱越紧:“这些人要么是欠租的佃户,要么是河工上敢提异议的匠人,李尚书这是在草菅人命!”
高铭远捡起墙角一根断裂的木棍,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周大人,我怀疑河工款项的账册有假。李尚书昨日在朝堂上掏出的账册,怕是早就换了底。”
周御史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老夫已让人查了户部的流水,发现去年河工拨款有三成去向不明。这里是负责河道修缮的王把总的供词,他说李尚书让他用沙土充石料,把省下的银子运去了苏州的私宅。”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把每笔银子的去向写得明明白白,末尾还按着个血红的指印。高铭远想起黄河治理策里“查贪墨”那条,笔尖划过纸面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
离开粮仓时,日头已升到半空。周御史邀他去都察院详谈,路过街角的粥棚时,却见几个官差正掀翻粥桶,白花花的米粥混着泥水淌了一地。棚子底下,几十个流民抱着孩子哭,其中一个老妇的身影格外眼熟——正是昨日在宫门外喊冤的那位。
“你们凭什么掀粥棚?”高铭远快步上前,青布官袍被风掀起。
领头的官差认得他,却梗着脖子道:“高大人有所不知,这粥棚是李尚书的产业,如今李大人被查,这棚子自然要封。”
老妇人扑过来,手里还攥着那块被高铭远擦过的麦饼:“大人,这粥棚是百姓凑钱搭的,跟李尚书无关啊!孩子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高铭远望着地上的米粥,忽然想起沈清和信里说的常州蝗灾,灾民断粮三日。他从袖中摸出仅剩的碎银子,递给旁边的老汉:“再去买些米来,就说是……翰林院高某暂借的。”
周御史在一旁看着,忽然叹了口气:“高修撰,你可知这官场最忌妇人之仁?今日你护了这粥棚,明日就可能有人拿这事参你结党营私。”
高铭远没回头,只是帮着老汉收拾地上的碗筷:“周大人,学生读书时,先生说‘民为邦本’。若是连百姓的一口粥都护不住,读再多书,穿再体面的官袍,又有何用?”
回到翰林院时,却见王翰林在门口等他,脸色发白:“铭远,你快躲躲吧!刘阁老让人查了你的卷宗,说你当年殿试的策论是抄袭的,还说你父亲在朱家角欠了税银——这分明是栽赃!”
高铭远倒不意外,他推开房门,见书案上的砚台被摔在地上,裂了道缝。那是祖父留下的遗物,他弯腰捡起,指腹摩挲着那道新裂的缝,忽然笑了:“抄没抄袭,策论里的字句知道;欠没欠税,朱家角的账本知道。他要查,便让他查。”
王翰林急得直跺脚:“你还笑得出来?刘阁老这是要断你的根!明日就是三日期限,他定是要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让你查案不成,反成了阶下囚!”
高铭远将查案的卷宗仔细收好,又把沈清和画的青雀图揣进怀里:“王大人,你说过官场要会逢迎。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比乌纱帽重。”他顿了顿,看向窗外,“就像这青雀,总要往有桂枝的地方飞。”
入夜时,翰林院的同僚都劝他连夜出城避避,他却点灯坐在书案前,将周石头的供词与河工账册一一核对。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裂了缝的砚台上,竟有种奇异的亮。
三更梆子响时,门外传来窸窣声。高铭远握紧笔,却见一个黑影闪进来,是周石头的娘,手里捧着个油布包:“大人,老婆子在李尚书私牢的墙缝里摸到这个,像是账本。”
油布包打开,里面是本泛黄的账册,上面记载着李尚书历年贪墨的明细,甚至还有与刘阁老分赃的记录。高铭远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写着“黄河堤坝款,刘阁老三成”,墨迹已有些褪色,却字字如刀。
天快亮时,高铭远将账册与查案章程捆在一起,又把那幅青雀图压在最上面。他推开房门,见周御史已在门外等候,手里拿着份奏折。
“都准备好了?”周御史问。
高铭远点头,青布官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月光:“准备好了。”
两人往太和殿走,宫道上的薄冰已化,青石板湿漉漉的,像极了南京城秋日的雨。远处的飞檐在晨光里渐渐清晰,高铭远忽然想起年少时在画上见过的太和殿,那时只觉得宏伟,如今走在这宫道上,才知这宏伟背后,藏着多少百姓的柴米油盐。
“怕吗?”周御史忽然问。
高铭远攥紧手里的卷宗,指节泛白:“不怕。学生想起父亲说的,朱家角的石板路再滑,只要脚踩实了,就不会摔。”
太和殿的门缓缓打开,里面传来百官的朝贺声。高铭远深吸一口气,与周御史并肩往里走,青布官袍的下摆扫过丹陛的台阶,带起细碎的尘土,落在晨光里,竟像是撒了把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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