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塞纳河左岸
巴黎的第三天,行程表上意外地出现了一片空白。
徐静婉醒来时,套房内静悄悄的,李墨已经不在。床头柜上压着一张便签,是周助理利落的字迹,告知李总一早便去会见几位欧洲的重要合作伙伴,下午时间可由她自由支配。
真正的自由时间。这倒是出乎徐静婉的意料。她原本以为,在这为期一周、行程被精确到分钟的“蜜月”里,所谓的“自由”也只是在酒店附近或指定商圈内活动。
她没有犹豫,换上了一身舒适的燕麦色羊绒针织长裙,外搭一件浅灰色的廓形风衣,将长发松松挽起,素面朝天地独自一人走出了酒店。她没有叫酒店的专车,只是想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这座城市的温度。
深秋的塞纳河左岸,阳光是透明的金黄色,暖融融地洒在古老的石板路上,洒在那些墨绿色的铁皮旧书摊上。艺术家们在桥墩下支起画架,专注地涂抹着眼前的风景;街头艺人拉着手风琴,悠扬的曲调随风飘散;空气中混合着现磨咖啡的醇香、旧纸张的霉味,以及河水淡淡的、带着凉意的腥气。
这才是巴黎的呼吸,鲜活、随性,带着文艺的懒散,与她前两日接触到的那个精致、疏离、每一步都充满计算的上流社会截然不同。
她在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咖啡馆室外坐下,点了一杯拿铁和一个刚出炉的可颂。服务生态度淡然,没有过分的热情,这让她感到自在。她静静地观察着来往的行人——抱着长棍面包匆匆走过的老妇人,激烈讨论着哲学的学生,旁若无人接吻的年轻情侣……这一切都让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她拿出手机,翻看着国内关于他们这场婚礼的新闻。铺天盖地的报道,极尽渲染之能事,描述着这场“世纪联姻”的奢华与浪漫,猜测着她这个“灰姑娘”是何等的幸运。高清照片上,她依偎在李墨身边,笑容完美,眼神温婉……连她自己,都快被那精心构筑的影像说服了。
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自嘲。现实与幻象,从来都隔着一层厚重的、名为“利益”的毛玻璃。
下午,她按照之前查好的地址,找到了一家隐藏在玛黑区小巷深处的当代艺术画廊。这里正在举办一位伊朗裔女艺术家的装置艺术展,主题关于“流亡与归属”。那些用破碎的镜子、斑驳的布料和扭曲的金属丝构成的作品,充满了无声的呐喊与挣扎,与她此刻背井离乡、身份尴尬的心境,莫名地产生了某种隐秘的共鸣。
她看得入神,指尖轻轻拂过展品介绍上“故乡”这个词,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这些作品充满了力量,不是吗?”画廊主——一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举止优雅的法国老太太走过来,用带着口音但十分清晰的英语与她交谈,“尤其是对‘根’的探讨,既痛苦又充满渴望。”
“是的,”徐静婉收回思绪,用英语回应,“她用最脆弱的材料,表达了最坚韧的追寻。这种矛盾感非常动人。”
老太太眼中露出欣赏的神色,两人就着展览又聊了几句。正当徐静婉对其中一件作品的象征意义提出自己的见解时,手机在风衣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李墨”的名字。
她有些意外,接通电话。
“在哪里?”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安静,似乎已经在酒店或者某个会议室了。
“在玛黑区的一家画廊。”她如实回答,报上了画廊的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没想到她会独自找到这种地方。“地址发我,一小时后,司机去接你。晚上和拉图尔家族有个非正式的酒会,在他们的私人庄园。”他的语气依旧是通知,不带商榷。
“好的,我这就把定位发给你。”徐静婉没有多问。拉图尔家族,她略有耳闻,法国古老的葡萄酒世家,也是顶级社交圈的核心成员之一。这意味着一场新的、需要打起精神应对的“演出”。
一小时后,那辆熟悉的黑色劳斯莱斯准时而无声地停在画廊门口。徐静婉上车,发现李墨并不在车内。
司机恭敬地解释:“李先生直接从丽兹酒店过去,吩咐我接上您直接前往拉图尔庄园。”
徐静婉点点头。也好,避免了回程路上独处时的相对无言。
车子平稳地驶向巴黎西郊,最终停在一座被大片葡萄园环绕的古老城堡前。暮色四合,城堡灯火通明,石墙上爬满了常春藤,透着历史的厚重与低调的奢华。
李墨已经在城堡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前等她。他换了一身深蓝色的暗格纹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少了几分白日里的严肃,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随性贵气。他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徐静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她依旧穿着白天的装束,只是补了淡淡的唇彩,看起来清新自然,与周围那些珠光宝气、华服美妆的女客有些不同,却奇异地并不违和,反而像一股清流。
他走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
徐静婉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这一次,少了最初的僵硬和下意识的抗拒,多了几分习惯性的、用于表演的顺从。
“拉图尔先生是家族这一代的掌舵人,偏好古典音乐和狩猎,他的夫人是意大利人,对文艺复兴时期的珠宝很有研究。”李墨一边牵着她往里走,一边低声快速地交代着背景信息,语速平稳,“保持你自然的状态就好,不用刻意迎合。”
“嗯。”徐静婉轻轻应了一声,记在心里。他这是在给她提供“剧本”要点,还是……基于她前两次的表现,给予的某种信任?
酒会的气氛果然比之前的正式晚宴要轻松许多,更像是一个大型的、温馨的家庭聚会。拉图尔先生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留着漂亮的白色八字胡,与李墨似乎私交不错,拍着他的肩膀用法语聊着今年的葡萄收成和全球经济形势对酒业的影响。拉图尔夫人则是一位热情洋溢、笑声爽朗的意大利女士,果然,在看到徐静婉颈间那条简约却品质极佳的蓝宝石项链(李墨提供的行头之一)时,眼睛一亮,开始用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与她探讨起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里某位大师画作中珠宝的细节。
徐静婉庆幸自己上午在塞纳河畔放松了心神,此刻才能头脑清晰地应对。她不仅接住了拉图尔夫人的话题,还引申到了同时期东西方珠宝工艺的异同,态度谦逊,言辞恳切,引得拉图尔夫人连连点头,直呼找到了知音。
李墨偶尔会将目光投向她,看到她与拉图尔夫人相谈甚欢,与几位年轻的家族成员也能聊上几句关于巴黎街头艺术的趣事,甚至能用简单的意大利语回应拉图尔夫人热情的赞美。他的眼神深处,那抹惯常的审视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欣赏。她比他预想中,适应得更快,也做得更好,像一颗被尘埃暂时掩盖的珍珠,正在逐渐拭去灰尘,散发出属于自己的温润光泽。
回程的车上,两人依旧沉默。
但徐静婉能感觉到,车厢内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疏离,多了一点……类似于“合作伙伴”初步达成默契后的、无声的缓和。
“今天去的那家画廊,”李墨忽然开口,打破了车轮滚动带来的单调韵律,“怎么样?”
徐静婉有些意外他会关心这个。“很好,作品很有力量,探讨的议题关于流亡与归属,很深刻。”她斟酌着词句,没有过多流露个人情绪。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明天下午的航班回国。”
巴黎之行,即将结束。
徐静婉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夜色笼罩的田园风景,心中五味杂陈。这一周,像一场被高度浓缩的、充满矛盾色彩的梦境,既有极致的奢华与表演,也有片刻的真实与宁静。她感到疲惫,但也确确实实在压力下快速成长,学到了很多。
她偷偷看了一眼身旁闭目养神的男人。昏暗的光线下,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似乎柔和了些许。
冰山仿佛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透进了一点点模糊的、难以定义的光。但这光意味着什么,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更不愿去深究。
契约就是契约。
她收回目光,也闭上了眼睛,将窗外巴黎的最后一夜,连同那点莫名的思绪,一起关在了眼帘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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