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时,看着那位外貌不佳的少女仓惶离开的背影,最终消失在涌动的人潮深处。
久远寺有珠的心中仿佛被打翻了调色盘,五味杂陈,各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与滞闷。
她在三咲町需要出门上学的路上,或者在学校里,以及处理一些魔术相关的事务或采购特定物品时,从来不在意他人对自己投来的目光或看法。
那些视线,无论是出于对魔女的欣赏也好,还是源于对未知的畏惧与卑怯也罢,都如同拂过洋馆外墙的风,无法在她心中留下任何实质性的痕迹。
但她的确从没经历过,像刚才那位少女所倾诉的那般,被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甚至在明面上,公然对着自己的容貌指指点点、肆意讥讽嘲笑的境遇。
那种基于外在皮囊的、充满恶意的评判,对她而言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久远寺有珠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在脑海中设想这一场景——
如果自己拥有的是那样一副备受歧视的外貌,行走在人群中,承受着那些或明或暗的、带着鄙夷与嘲弄的目光与言论。
她得出的结果是,哪怕是自己,也绝对会感到非常不舒服。
这并非源于脆弱,而是属于一个人最基础的感官和尊严被侵犯时,必然会产生的反应。
的确如此。
她甚至下意识地想,如果真有人敢如此冒犯,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放出自己的使魔,好好地教训对方一顿,让他们懂得何为敬畏——
这是她作为魔女最直接的反击方式。
而眼前的少女并没有自己这样强大的、足以保护自身尊严的使魔。
她所拥有的,仅仅只是内心那份纯粹的、对童话世界的热爱与知识,这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久远寺有珠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个陈列着她“诞生”过程的橱窗,凝视着那幅展示着自己从线条到成型的画作,以及下方那个刺眼的日语木牌。
【大人気商品】
(大人气商品)
之前,她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了“商品”这两个字上,为自己被如此“物化”而感到刺痛与不适。
现在,仿佛视角发生了微妙的偏移,她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前三个字上——
【大人気】
(大人气)
于是……久远寺有珠开始思考——一个她从未真正深入探究过的问题,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开始在她心中涌动。
「なぜ……なぜみんなは私のことを好きなのでしょうか?なぜ私はみんなの心中でこんなに高い人気があるのでしょうか?」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会喜欢我呢?为什么我在大家心中会有这么高的人气呢?)
「ただ単に……私の……外见のせいですか?」
(仅仅只是因为我的……外貌吗?)
这甚至是久远寺有珠本人都从未留意过、深入思考过的事。
在她的认知里,自己那与生俱来的、远超常人的优秀外貌,仿佛是呼吸一般自然,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如同洋馆里古老的家具,存在着,却不会特意去关注其价值。
她回想自己的模样:
久远寺有珠有着纤细的手脚和不知阳光为何物的洁白肌肤,冰冷的黑色瞳孔。
她经常是一副没有忧愁也没有欢喜的表情,垂到肩膀的短发是不混杂任何杂质的黑发。
无论是美丽和谐的五官,柔软蓬松的发质,亦或者是近乎无瑕的羊脂白玉一般的皮肤,娇小匀称的身材——
在客观的审美标准下,她是妥妥的一位、极具代表性的“冰系美少女”。
久远寺有珠的脑海中,存有许多她非常在意、时常在脑内提起的身份:
永远的公主,漆黑的魔女,久远寺宅邸的主人,童话世界的统御者,青子的宿敌与友人与师傅,礼园女学园的二年级学生。
这些身份定义了她的存在、她的责任、她的关系网络。
她唯独,偏偏,仅仅忽视了一个最基础、最表层,却在此刻显得无比重要的身份。
美人。
这对于久远寺有珠来说,似乎是个她最不曾留意过的身份。
她也从不曾有意利用自己的美貌,去换取什么物质上的好处或肮脏的利益,那是与她魔女的骄傲格格不入的行为。
尽管她或许从未享受过——或者说,仅仅是在不经意之间,因为没有刻意去索取,而未曾清晰意识到——因为自己的超高颜值所带来的、诸如更容易获得他人善意、初次见面便留下良好印象等“红利”。
但她内心深处,也并不认为【与生俱来的美貌】是多么了不起、值得夸耀的事。
那更像是一种中性的特质,如同头发的颜色一样。
久远寺有珠在三咲町或者其他地方外出的经历中,看到那些其貌不扬,甚至称得上丑陋的人,她也不会去产生厌恶或者鄙视他们的情绪。
在她看来,外在的皮囊仅仅是灵魂的容器,毕竟仅仅只是一副皮囊罢了。
她的确喜欢美丽的人的外貌,欣赏那种视觉上的和谐与愉悦。
但也同样并不鄙夷那些天生长相就有缺陷的人。
因为她理性地知道,这不是每个人能够依靠自己的意志决定的,如同命运随机发放的礼物与考验。
「どうやら君、新たな悩みを手に入れたようだな、有珠。」
(你看起来又收获了新的烦恼,有珠。)
神渡准在这时走上前来。
他全程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她们之间的对话,仅仅回归了一名冷静的观察者的身份。
直到此刻,他才上前一步,对脸色凝重、显然陷入了深刻思辨的久远寺有珠说道。
「ええ……私もはっきりと言えない、説明できないのですが、以前の私だったら、こんなことに対して多分あまり感じることはなかったかもしれません。」
(嗯……我也说不清道不明,换做是以前的我,对这样的事情可能不会有太多的感觉。)
久远寺有珠思索着,试图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
最终,她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瞳直视着神渡准,发出了询问:
「ですが、今の私は知りたい……确かに知りたい……结局、なぜなのか?もし本当にあの子の言う通り、私と彼女の违いが、外见だけ、ただこの皮一枚の违いだけだとしたら。」
(可我现在想知道……的确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如果真的如她所说,我与她的差距,仅有外貌,仅仅只是这具皮囊的区别。)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では、私の人気、私が歓迎される理由は、私という人间の人格そのもの、私の自我のゆえではなく、私の……外见という表层のせいなのですか?」
(那么我的人気,我之所以受欢迎,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的人格本身,并不是因为我的自我,而是因为我……外在的表象吗?)
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的,直指表象与本质关系的,堪称是让人不敢往下深思的议题。
它挑战着人们对“喜爱”动机的纯粹性,也触及了社会审美与个人价值之间的复杂联结。
「良い疑问だ。だが、その答えは君には受け入れ难いかもしれない。なぜなら、多くの场合、残酷さは真理の第一要素だからだ。」
(不错的疑问。但答案你可能会无法接受,因为许多时候,残酷总是真理的第一要素。)
神渡准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反而再一次,用他惯常的方式,以一个新的问题回应了久远寺有珠的问题:
「では、私が一つ质问しよう、久远寺有珠。」
(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了,久远寺有珠。)
而站在他身前的久远寺有珠,听到这句话,心脏不由得微微一紧,微微咽了口口水,显示出她内心的紧张。
她不知道神渡准这次又会抛出一句怎样的问题来——
之前的那个关于柏青哥与商业逻辑的问题,可是把她冲击得几乎四分五裂,世界观都受到了剧烈的震荡。
「どうした?まだ勇気はあるか?」
(怎么了?还有勇气吗?)
神渡准询问道。
他是微笑着说的,然而那笑容背后的意味却难以捉摸,像是带着一丝挑衅,试探着她的承受底线,又像是蕴含着关切,确认她是否准备好面对可能的真相。
久远寺有珠分不清。
「はい、私には……勇気があります。」
(嗯,我有……勇气。)
久远寺有珠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强迫自己直视着神渡准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君は、君の同居人である青子は、美人だと思うか?」
(你觉得你的同居人青子,算是美人吗?)
于是,神渡准轻轻点头,对久远寺有珠说,问题似乎转向了一个相对具体且熟悉的对象。
「もちろんです。もし彼女の少しわがままで强引で、小狡くて、サボり癖のある性格を抜きにすれば、彼女は疑いようのない、议论の余地のない美人です。」
(当然,如果不算她有些任性霸道,爱耍小聪明,爱偷懒的性格,她无疑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
久远寺有珠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这不仅仅是她个人的看法,也是苍崎青子在所就读的高中以及整个三咲町,或者说在大多数公众审美标准下,公认的结果。
「良い。では、君が好きなのは、苍崎青子の外见なのか?それとも、彼女が常に决定的な瞬间に発挥する决断力、勇気、忍耐力、爆発力、実行力といった……人格的な资质なのか?」
(好,那你喜欢的是苍崎青子的外貌吗?还是她总能在关键时刻展现决断力,勇气,毅力,爆发力,执行力等……的人格品质呢?)
神渡准循序渐进,将问题引向了更深的层次,问道。
「私は青子の外见にはこだわりませんし、彼女に対して特别な『好き』という感情もありません。ですが、彼女の人间としての処し方のいくつかの面については、确かにいくらか赏賛する感覚は持っています。」
(我并不在意青子的外貌,对她也并无特别的喜欢这种感情,但她的一些为人处世方面,我确实存在着一些欣赏的感官。)
久远寺有珠则继续回答神渡准的问题,她的分析基于事实与长期的共同生活经验。
「良い。では、もし君の同居人である青子が、最初から不细工な女だったらどうか?もちろん、彼女の人格的资质などは一切変わらない。変わるのは外见と体型だけだ。」
(好,那如果你的同居人青子从一开始就是个丑八怪呢?当然,她的人格品质什么的都不会变,改变的仅仅只有外貌身材而已。)
神渡准最后,用一种轻飘飘的、仿佛在讨论天气般的语气,抛出了这么一个看似毫无重量、实则重若千钧的选择题。
同时,他轻轻地把一个丑陋的形象放入了久远寺有珠的脑海里。
【もし相手がただ普通に脳内で想像するだけならまだ不十分だ、彼女に明确な印象を持たせる必要がある。】
(如果对方只是普通的脑补的话还不够,得让她有个清晰的印象才行。)
于是,在久远寺有珠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形象:
那依然是苍崎青子,有着她所熟悉的一切性格特质——
鲁莽、冲动、却又在关键时刻无比可靠,带着那份独有的倔强与生命力。
然而,这个“青子”的外貌,却与刚才那位逃离的少女重合了——
不和谐的五官,粗糙的皮肤,巨大的胎记,笨重的牙套……所有令人不快的视觉元素,都叠加在了那个熟悉的、内在的灵魂之上。
「私は……いや……」
(我不……)
于是久远寺有珠几乎是转瞬间,如同条件反射般,吐出了这半句话。
那后半句本该是“接受”的词,则后知后觉地、强硬地卡在了她的喉咙里,未能发出声音。
她的瞳孔因这瞬间的、不受控的反应而微微一缩,充满了震惊与自我怀疑。
【なぜ……なぜそうなってしまうのですか?】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的脑海里明明理性地认为,不应该去鄙夷他人天生的、无从改变的外貌,可为何……自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凭借某种本能就说出了这否定的半句话呢?
就像是某种深植于潜意识、先于理性思考的生理反应,抢先一步操控了她的舌头,在她的大脑还没来得及进行逻辑分析与道德评判之前,就抢答了这半句话一样。
甚至那后半句否定的话语还在她的声带里振动,还没来得及完全转化为声音,但那瞬间涌起的、基于外貌的排斥感,的确是真实产生的、无可置疑的初始想法。
这赤裸裸的、来自自身潜意识的“背叛”,让久远寺有珠僵在了原地,比之前面对任何外部冲击时,都更加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与茫然。
她一直以为自己超越了对皮相的执着,此刻却发现自己或许也未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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