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嗲带来的那桶鸽子汤最终还是被分食了。他几乎是半强迫性地看着我喝下大半碗,汤汁醇厚,炖得烂熟的鸽肉几乎入口即化,带着当归、黄芪特有的药香,一股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暂时驱散了些许盘踞在骨髓里的寒意。矿灯老人和书院老者也各自喝了一小碗,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汤匙碰触碗壁的轻响。这短暂的、近乎寻常的进食过程,反而冲淡了刚才因天字盒异动而带来的凝重气氛。
然而,那一下微弱如垂死脉搏的震动,却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其涟漪远未平息。它无声地提醒着我们所有人,某些东西并未结束,仅仅是换了一种更为隐蔽、或许也更为危险的方式,在暗处继续着。
喝完汤,罗嗲麻利地收拾着保温桶,嘴里絮絮叨叨着家长里短,哪条街的路修好了,哪家老字号重新开张了,试图用这些充满烟火气的信息填补病房里的寂静。矿灯老人则再次闭目,手指依旧搭在我的腕脉上,这一次,他引导的地脉文气更为细致,如同工兵探雷般,一寸寸地检视着我那残破不堪的灵脉网络,眉头越皱越紧。书院老者则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就着明亮的日光,再次翻开那卷他带来的古籍残篇,手指划过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不时陷入沉思。
我的大部分注意力,却无法抑制地投向了枕边那枚裂纹斑驳的天字盒。
它再次沉寂了下去,比之前更加死寂,仿佛刚才那一下震动已耗尽了它最后一丝回光返照的气力。我甚至怀疑那是否真的是我们四人同时产生的幻觉——一种因过度期盼或过度担忧而滋生的集体错觉。
但我知道不是。
那种感觉,无比真实。
就像你知道自己真的活过,而不是一场大梦。
时间在消毒水味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施工噪音中缓慢流淌。午后阳光偏移,将地板上的光斑拉长变形。
就在罗嗲收拾停当,准备嚷嚷着再去买点水果时——
嗡……
又是一下!
比之前更为清晰!
不再是单纯的震动,而是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却直抵灵魂深处的嗡鸣!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琴弦,在我意识的最深处被猛地拨动了一下!
“!”矿灯老人霍然睁开双眼,搭在我腕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书院老者“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书卷,猛地站起身。
“又来了?!”罗嗲提着空保温桶,动作僵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我们都看得分明!
那枚静卧枕边的天字盒,其盒盖表面,那些错综复杂的裂纹深处,竟然同时浮现出无数细碎如尘的、淡金色的光点!这些光点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它们并非静止,而是沿着那些裂纹的轨迹,以一种充满玄奥意味的、缓慢而执着的方式流动着,如同微观宇宙中的星河沙数!
与此同时,盒身那些原本黯淡无光的、代表星辰与山脉的古老刻痕,也仿佛被这些流动的光点所激活,泛起了一层极澹极澹的、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微光!
“星图……是巡天星图!”书院老者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死死盯着那些被激活的刻痕,“它……它竟然自行启动了?!”
无需他提醒,我已经感受到了。
一股微弱却无比熟悉的牵引力,正从天字盒内部散发出来,与我那枯竭的灵脉产生着极其细微的共鸣。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集中起全部残存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触碰”过去。
轰——!
并非声音的轰鸣,而是意识层面的剧烈冲击!
一幅残缺不全、却依旧浩瀚无边的星辰图谱,猛地在我脑海之中展开!
不再是之前清晰时那般,能精准定位长沙一草一木。眼前的星图,边缘模煳破碎,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浓雾般的黑暗与干扰之中,仿佛信号极差的卫星云图。代表长沙本地的光点,虽然依旧明亮,却不再稳定,时而闪烁,如同风中残烛。
然而,在这片破碎而昏暗的星图背景上,在湖南的边界,在那浓雾般的干扰区,在华夏版图更为辽阔的疆域之上,赫然闪烁着数十个或明或暗、色彩不一的光点!
它们如同散落在无垠黑天鹅绒上的钻石碎屑,有的明亮稳定,散发着柔和而古老的气息(如西安、北京方向);有的闪烁不定,似乎被什么力量遮蔽或干扰(如西南、西北某些区域);还有的……则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红或污紫的色彩,仿佛被什么不好的东西污染或觊觎着(零星散布)。
这些光点,彼此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玄妙的联系,共同构成了一幅残缺却震撼人心的、属于整个华夏大地的能量脉络图!
而其中,离湖南最近、位于东南方向(江西境内)的一颗淡青色光点,正以一种相对稳定的频率闪烁着,其散发出的波动,与我手中的主盒产生了最为清晰的共鸣!
“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喃喃自语,声音因精神的过度集中和眼前的奇景而有些发飘,“外面……好多……光点……”
“是三垣二十八宿?还是……”书院老者急切地追问,呼吸都急促起来。
“不……不是星空……”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描述那不可思议的景象,“是……地脉?不,更像是……文明之火?历史之锚?它们……散落在……全国各地……”
我伸手指向东南方向:“那里……江西……有一个点,很清晰……在召唤……”
矿灯老人面色无比凝重,他沉声道:“古籍有载,‘天字’非止一匣,乃上古圣贤剖分华夏气运、镇守四方地极所铸,应有三三之数,暗合天罡地煞,分布九州……莫非,星野所见,便是其他失落的天字盒残片?!”
“三三之数……九州……”罗嗲倒吸一口凉气,“那不就是……32个?!加上星野仔手里这个烫手山芋,拢共33个?!”
这个数字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33个!散落在拥有着截然不同地形、气候、文化、历史的广阔国土之上!寻找它们,无异于大海捞针,不,是比大海捞针更难千万倍!
“幽府……”我突然一个激灵,星图中那几个散发着不祥色彩的光点如同毒刺般扎眼,“他们……他们是不是也……”
“必然如此!”书院老者斩钉截铁,脸色铁青,“幽府妖人,其志非小!他们定然也知晓此秘辛!此前倾力争夺长沙主盒,恐非仅为一盒之力,其真正目标,恐怕正是集齐所有,以达成其不可告人之惊天阴谋!如今主盒受损,其感应能力大减,正是他们趁机搜寻其他残片的绝佳时机!”
病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开,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我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与……一丝绝望。
我,一个灵脉尽毁、几乎废掉的人。
三位老人,皆在守护战中元气大伤,且需留守稳固长沙,根本无力远行。
而对手,是一个潜伏在暗处、手段狠辣、目标明确的庞大邪恶组织。
目标,是找齐散落在全国32个地方的、不知具体形态、不知守护为何物的天字盒残片。
这任务,听起来就像个不可能完成的笑话。
“咯……咯咋整?”罗嗲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茫然,“我们……守得住长沙就不错了……全国……这……”
矿灯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我的灵魂深处去。
书院老者捋着胡须,手指微微颤抖,显然也在急速思考。
我看着脑海中那幅残缺的星图,看着那些或明或暗、孤独闪烁的光点。它们就像是散落的文明火种,在无边的黑暗中,沉默而固执地燃烧着,等待着。
我想起了湘江边那绝望而壮烈的最终一战。
想起了那些将自身信念与力量毫无保留寄托于我的长沙百姓。
想起了天字盒与源初水晶最后那悲壮的共鸣。
它们选择了我。
这座城市选择了我。
历史,似乎也将这沉重得足以压垮一切的担子,放在了我不堪重负的肩上。
逃避吗?
留在长沙,安心养伤,苟延残喘?
然后眼睁睁看着幽府逐一收集残片,最终汇聚成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我胸腔中翻腾,有恐惧,有无力,有抗拒,但最终,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骨子里的东西,缓缓压倒了这一切。
那是长沙伢子血脉里的“耐得烦、霸得蛮”。
是记者职业带来的、对真相和答案的本能追寻。
是经历过生死后,对“守护”二字的重新理解。
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胃里鸽子汤残留的暖意,以及灵脉深处那撕扯般的痛楚。
然后,我抬起头,迎上三位老人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看样子……”
“这趟远门……”
“我是非出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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