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朝的晨曦,总是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越过东部沙漠的脊线,精准地投射在卡纳克神庙方尖碑顶端的金箔上时,整个底比斯便如同一个被唤醒的、精密的巨大机械,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王宫议事厅内,更是这份秩序的核心。空气中弥漫着纸莎草的干燥清香与淡淡的雪松木气息,高大的廊柱投下静穆的阴影,书记官们低着头,笔尖划过纸卷的声音,细微而清晰,如同时间的沙漏。
年轻的法老拉美西斯,身着洁白的亚麻长袍,端坐于黄金王座之上。他比过去更显沉稳,俊美的脸庞上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宇间凝聚着属于君主的威严。他的目光,正专注地落在一份关于孟菲斯地区船坞扩建的报告上,手指,则无意识地,在王座的狮首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如此尽在掌握。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便被一个仓皇闯入的身影,给彻底击碎了。
那是一名负责管理底比斯东城工匠区的官员,名叫帕赛尔。他本该是一个体面的、注重仪表的中层管理者,但此刻,他那身原本浆洗得笔挺的官袍,却满是褶皱,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神更是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惶恐与困惑。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在了议事厅冰冷光洁的石板之上。
“伟大的法老!愿您万寿无疆!”他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发颤。
拉美西斯缓缓抬起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喜欢这种失态的恐慌,这往往预示着他所建立的秩序,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出现了裂痕。
“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生的、足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首席谋士普塔赫摩斯,那个永远冷静得如同尼罗河畔雕像的青年,从旁边的席位上站起身,走到了帕赛尔的面前,用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审慎的语气问道:“帕赛尔,冷静下来。是什么事,让你如此失态?”
“是……是疾病,大人!”帕赛尔抬起头,那张本该精明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无助,“就在我管辖的区域,东城第七区的工匠营地里……出事了。”
他从怀中,颤抖着,掏出了一份写在陶片上的简陋报告,双手高高举起。一名侍从立刻上前,接过陶片,恭敬地呈递到了普塔赫摩斯的手中。
“最初,只是三户人家。”帕赛尔的声音,因为回忆起那些可怕的景象而变得有些嘶哑,“他们都出现了严重的、无法抑制的腹泻和呕吐。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们吃了不干净的鱼,或者是储存的麦饼发了霉。这种事,在贫民区,并不少见。”
普塔赫摩斯快速地扫视着陶片上的记录,冷静地提问:“然后呢?”
“然后……生病的人,开始变多了。”帕赛尔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昨天是五户,今天早上,我离开之前,已经变成了十二户。而且,他们病得……病得非常奇怪,非常快!”
他的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恐惧,让他的言辞变得有些混乱:“伟大的法老,那些人……他们就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恶灵,附在了身上。他们的身体,在短短一两天之内,就会被彻底抽干!呕吐物和排泄物,都像淘米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们的眼窝深深地陷下去,皮肤变得干瘪,嘴唇发青……很多人,甚至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安静地,倒下去了。”
议事厅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就连那些奋笔疾书的书记官,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帕赛尔的描述,太过具体,太过真实,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死亡的气息。
拉美西斯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住了。他关心的,早已不是那十几户平民的生死,而是这种“未知”本身,所带来的、可能动摇整个统治根基的巨大危险。
普塔赫摩斯依旧保持着他标志性的冷静,他从帕赛尔那混乱的描述中,精准地,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点:“你说,是工匠营地?病患之间,彼此有过密切接触吗?他们是否参加过共同的宴饮?”
“没有,大人,这正是我最困惑的地方!”帕赛尔用力地摇头,“这十二户人家,分布在营地的不同区域,有些人甚至彼此都不认识。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唯一的共同点就是……”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所取代:“他们的住所,都……都非常靠近同一条从尼罗河引入的、用于日常取水和灌溉的支渠!是第三号支渠!”
水源!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了拉美西斯和普塔赫摩斯的心上。
“会不会是尼罗河今年的汛期,从上游带来了某些不洁之物?”普塔赫摩斯立刻展开了分析,他的大脑,如同一台精密的计算机器,“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疾病来得如此突然。但是,往年的汛期,从未出现过这样剧烈的情况。而且,如果真的是河水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只有靠近第三号支渠的区域,爆发了疾病?其他支渠沿岸的居民,都安然无恙。”
“我们……我们已经让神庙的祭司,去病患的家里祈祷了。”帕赛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祭司们取来了圣水,为他们驱逐恶灵,但是……似乎,似乎没有好转。法老,求求您,救救您的子民吧!再这样下去,整个东城,都会被这可怕的诅-咒吞噬的!”
拉美西斯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眼前这个惶恐的官员,投向了更深、更远的、被阴影笼罩的未来。
这不是普通的疾病。普通的食物中毒,绝不会有如此统一的、地域性的爆发特征。这也不是什么神明的诅-咒。神明若要降下惩罚,绝不会如此“精准”地,只挑选一条小小的支渠。
它像一条躲在阴影里的、剧毒的毒蛇。它悄无声息地,咬伤了底比斯最不起眼的一个脚趾。如果不立刻找到它,斩断它的头颅,那么它的毒液,很快,就会顺着这座城市的血脉,蔓延至心脏。
届时,倒下的,将不仅仅是几十个工匠。而是成千上万的民众,是新王朝的威信,是他拉美西斯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稳固的统治。恐慌,远比疾病本身,更具毁灭性。
“普塔赫摩斯。”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断力。
“臣在。”
“传我的第一道命令。卡恩将军何在?”
一直静立在王座之侧,如同青铜雕像般的卡恩,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法老,臣在此。”
“你,立刻亲率一队王室卫队,前往东城第七区。”拉美西斯的声音,斩钉截铁,“以法老的名义,立即封锁整个区域!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所有病患,必须就地隔离。违令者,杀无赦!”
“遵命!”卡恩重重领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立刻起身,大步离去。
“传我的第二道命令。”拉美西斯的目光,转向了神庙的方向,“派人,快马,去把大祭司梅杰杜,给我请来。立刻!”
半个时辰后,阿蒙神庙那宏伟的庭院之内。
浓烈的、混杂着美药与乳香的烟雾,四处弥漫,将庭院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神圣的氛围之中。数十名身着白色祭司袍的祭司,正匍匐在地,跟随着大祭司梅杰杜,用一种古老而单调的韵律,低声吟诵着献给女神塞赫美特的祈祷文。
塞赫美特,这位令人敬畏的、拥有狮子头颅的女神,她既是带来瘟疫与毁灭的“恐怖女士”,也是唯一能够平息瘟疫、带来治愈的“生命守护者”。在古埃及人的信仰体系中,一切无法解释的、大规模的疾病,都是因为这位女神,发怒了。
庭院中央的祭坛上,摆放着一头刚刚被宰杀的、头顶着金色犄角的黑色公牛。温热的鲜血,还在顺着祭坛的凹槽,缓缓流淌。
梅杰杜早已从神庙自己的渠道,听闻了东城工匠区的异状。此刻,他正以最传统、也最虔诚的方式,试图安抚女神的怒火。
当拉美西斯带着一身不容侵犯的君王威仪,大步流星地踏入这片烟雾缭绕的庭院时,梅杰杜只是不紧不慢地,完成了最后一句祈祷文的吟诵,才缓缓起身,转过来,对着法老,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躬身礼。
“愿伟大的法老,受到阿蒙神的庇佑。”他的声音,苍老而庄重,带着一种属于神权代言人的、根深蒂固的傲慢。
“梅杰杜。”拉美西斯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压抑的、风雨欲来的焦躁,“东城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需要你的解释。”
“法老,这并非人力所能解释。”梅杰杜的脸上,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这是神明的警告。是您的子民,在平日里,对伟大的塞赫美特女神,有所懈怠,有所不敬,这才招致了女神的神罚。这是对整个底比斯的敲打。”
“神罚?”拉美西斯几乎要被这个词给点燃了,“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在这里,用更多的祭品,来乞求女神的原谅?”
“这是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道路。”梅杰杜的神情,庄重而狂热,“任何疾病,尊敬的法老,其根源,都在于失衡的神只秩序。我们凡人所能做的,就是用最盛大的仪式,用最丰厚的祭品,去重新取悦神明,修正这失衡的秩序。我已经准备,向全城,发布神谕,号召所有民众,向塞赫美特女神,献上他们最宝贵的财物。”
拉美西斯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那些繁复得近乎可笑的仪式,看着那些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的虔诚祭司,看着祭坛上那头早已冰冷的公牛尸体。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怀疑,如同破土的利刃,狠狠地,刺穿了他从小到大所接受的、那套天经地义的传统观念。
祈祷,真的有用吗?
如果祈祷有用,为什么生病的人,还在不断地增加?如果献上祭品就能换来女神的宽恕,那生命的价值,又该如何用黄金和牲畜来衡量?
不。
一定有哪里不对。一定有某种我们所有人都没看到的、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正的“根源”。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猛然闪过了另一个身影。
一个女人的身影。
苏沫。
那个总是能从最不可思议的、凡人无法理解的角度,一眼看透事物本质的女人。她曾经用一个什么“杠杆原理”,轻易地撬动了连上百个工匠都无法撼动的巨石;她曾经用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精准地,预测了敌人的行军路线。
她的那些所谓的“神启”,从来都不是虚无缥缈的祈祷,而是某种……某种更加接近世界真相的、隐藏的规律。
或许,只有她的那双眼睛,才能看到这些凡人与祭司,都无法看到的、真正的“病灶”。
拉美西斯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
他没有再与梅杰杜,进行任何无谓的争辩。因为他知道,他与这位固执的大祭司,所看到的,早已不是同一个世界。
他猛地转身,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大步地,走出了这片让他感到窒息的、充满了浓烟与谎烟的庭院。阳光,重新照在他的身上,驱散了那股阴冷的、属于祭品的血腥味。
一直 silent地,等候在庭院之外的卡恩,立刻迎了上来。
“法老?”
拉美西斯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同时,下达了他的第三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命令。
“去苏沫女士的寝宫。立刻,把她请过来!”
他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迷茫与焦躁,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决断。
“就说,我需要借助她的眼睛,看清笼罩在底比斯上空的,那片真正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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