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终于被黎明刺破。
但拉美西斯的书房里，气氛比最深沉的午夜还要凝重、压抑。
一夜未眠的拉美西斯，已经换下了一身常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亚麻布长袍，赤着双脚，在冰凉的石质地板上来回踱步。他俊美的脸上，看不出疲惫，只有一层如同冰霜般的阴郁。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息。
卡恩单膝跪在地上，高大的身躯，第一次，显得有些颓丧。他刚刚汇报完那令人沮丧的、毫无进展的调查结果。
“……属下无能。那道蝎子状的疤痕，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样。我们排查了宫中所有登记在册的人员，甚至秘密调查了底比斯城内一些有案底的佣兵和地痞，都没有发现任何吻合的特征。”
卡恩的声音，充满了愤怒与无力。
“对方的手脚，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是一个幽灵。”
拉美西斯停下脚步，修长的手指，在面前那张摆满了莎草纸卷的雪松木桌上，一下，又一下地，有节奏地敲击着。
“笃，笃，笃……”
那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的心脏上。
“不是幽灵，卡恩。”拉美西斯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幽灵，不会用毒，更不会留下一个被伪装成自杀的、热乎乎的尸体。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人。”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卡恩起身。
“阿赫摩斯那边，有什么动静？”他问。
“回禀殿下，阿赫摩斯亲王昨夜一直在自己的府邸中，宴请几位来自孟菲斯的祭司，整夜未出。我们的人，盯得很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卡恩回答道。
“妮菲鲁呢？”拉美西斯又问。
听到这个名字，卡恩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妮菲鲁大人……昨夜得知消息后，派人送来了慰问品，并且……主动请求彻查她身边的所有侍女和仆从，以证清白。”
“呵，”拉美西斯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她倒是撇得一干二净。”
他重新开始踱步，脑海中，像一团被搅乱的麻线。
阿赫摩斯，有动机，有实力，但他行事一向谨慎，会用这么直接粗暴的手段吗？
妮菲鲁，有动机，善妒，但她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力，去策划一场针对王储的投毒，并且还能在事后，如此迅速地杀人灭口吗？
赫梯人？利比亚部落？那些外部的敌人？他们有这个能力，将手伸到王宫的核心吗？
一个个怀疑对象，在他脑中闪过，又被一个个地否决。没有证据，所有的推测，都只是苍白的空想。这种被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盯着，自己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的感觉，让这位一向掌控一切的王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深的无力与烦躁。
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还有一个人，彻夜未眠。
苏沫。
她被“请”到了书房的外间。名义上，是保护她这位“第一发现者”的安全。但苏沫知道，自己更像是一个重要的证物，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能随意走动。
她抱着膝盖，缩在一张坐垫上，听着里间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拉美西斯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狂躁的、如同困兽般的气息。
她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她很清楚，自己的安危，已经和这个男人，彻底捆绑在了一起。如果拉美西斯倒了，那个幕后黑手，会放过她这个破坏了他们全盘计划的“变数”吗？
答案，不言而喻。
她不想死。
所以，她必须做点什么。
就在拉美西斯与卡恩的讨论，再一次陷入僵局时，苏沫，终于鼓起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了内外间的门帘处，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王储殿下……”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试探和犹豫。
正在烦躁中的拉美西斯和卡恩，同时回过头，看向她。
拉美西斯的眼神，依旧冰冷，但看到是她，那份冰冷中，还是融化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柔软。
“有什么事？”他问。
“我……我可不可以……”苏沫的舌头有些打结，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说道，“说一些……可能非常愚蠢的……胡话？”
卡恩皱了皱眉，显然觉得，这不是一个女人该插嘴的场合。
但拉-美西斯，在沉默了片刻后，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想起了这个女人一次又一次带给他的意外。她的身上，仿佛有一种能拨开迷雾的、奇特的力量。
“说。”他言简意赅。
得到了许可，苏沫像是松了一口气。她定了定神，缓缓地走了进来。
她没有像他们一样，纠结于是谁干的。而是换了一个全新的、他们从未想过的角度。
“殿下，卡恩大人，”她先是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才开口说道，“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方式来思考这个问题？”
她看到拉美西斯和卡恩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便继续解释道：
“我们先不要问‘是谁干的’，我们先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您昨天真的……出事了。那么，谁，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现代刑侦逻辑里最基础的——动机分析。cui bono，为谁之利？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拉美西斯眼中的烦躁，褪去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思索的光芒。
“最大的受益者……”他喃喃自语，“毫无疑问，是阿赫摩斯。我死了，他就是顺理成章的、第一继承人。”
“是的。”苏沫点了点头，然后，她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么，阿赫摩斯亲王，是希望您现在就死掉，还是……希望您只是被削弱，或者，让您的宫廷陷入混乱，让他有可乘之机呢？”
这个问题，更加刁钻。
卡恩在一旁听得有些发懵，而拉美西斯，却瞬间明白了苏沫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次下毒的手段。”苏沫的思路，变得越来越清晰，“那种复合型的毒药，需要酒精来催发。殿下，您每晚都会饮酒吗？”
拉美西斯摇了摇头：“不一定。看心情。”
“这就对了！”苏沫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所以，下毒的人，并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证，一定能在那天晚上置您于死地！这就说明，‘杀死您’，或许只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但不是唯一的目标。”
“他们次一级的目标是什么？是制造混乱！是引起恐慌！是让您开始怀疑身边所有的人！是在您的宫殿里，埋下一根猜忌的、永远拔不掉的毒刺！”
苏沫的这番话，让拉美西斯和卡恩都陷入了沉思。
他们一直以为，这是一场单纯的刺杀。却从未想过，这背后，可能还隐藏着更深一层的、诛心的目的。
“我们再来看风险。”苏沫没有停下，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在地上那层薄薄的灰尘上，画了一个圈，代表王宫。
“在王宫里，对您直接下毒，风险高不高？”她问。
“极高。”卡恩不假思索地回答，“一旦败露，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是的，风险极高。”苏沫在那个圈旁边，又画了一个小一点的圈，代表外部势力，“那么，一个身在宫外的政敌，或者来自异国的刺客，和一个本就在宫中有一定势力、有自己眼线的内部人比起来，谁，更有能力承担这个风险，并且，在事后，有能力把痕迹抹得这么干净？”
她用手指，在代表“内部人”的那个圈上，重重地点了一下。
答案，不言而喻。
“最后，我们来看那个被杀的帮厨，帕尼布。”苏沫的逻辑，一环扣一环，“他被灭口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就像是幕后黑手，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卡恩大人您的一举一动。这说明了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卡恩。
“说明，对方非常了解王储卫队的行事作风，甚至，能预判您的调查步骤！这更像是一个……有组织的、对王宫内部运作了如指掌的团体所为，而不是一个莽撞的、临机应变的刺客！”
分析到这里，苏-沫停了下来。
她将动机、风险、目标、手法，这几个现代推理的基本要素，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层层剖析开来。
整个书房，陷入了长久的、震撼的沉默。
拉美西斯和卡恩，都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由几个简单的圆圈和线条构成的、简陋的“案情分析图”，脸上，是同一种茅塞顿开的表情。
苏沫的分析，并没有直接指出真凶是谁。
但是，她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极具逻辑性的思维框架！
这个框架，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就将这团乱麻般的案情，解剖得条理分明，脉络清晰！
一直以来，他们都陷入了“寻找那个带蝎子疤的人”的思维定式里。
而苏沫，却让他们跳出了这个定式，开始从更高的层面，去审视整个事件的本质。
“有道理……”卡恩喃喃自语，看向苏沫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惊讶与佩服，“这个女人……她……她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而拉美西斯，他缓缓地走到了苏沫的身边，蹲下身，看着地上的那个简陋的图。
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所以……”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苏沫，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的重点，不应该是去大海捞针地找那个‘蝎子疤’，而是应该去寻找……那个隐藏在宫中的、有组织的、并且能从混乱中获利的……‘内部团体’？”
苏沫看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殿下。”
“呼……”
拉美西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感觉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瞬间被挪开了一大半。
虽然真凶依旧不明，但他，已经有了清晰的、正确的方向！
他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去撕开那张笼罩在王宫上空的、阴谋的大网了！
看着拉美西斯和卡恩那副茅塞顿开的模样，苏沫知道，自己今晚的冒险，值了。
但同时，一股后怕，也涌了上来。
她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火了。
在一个神权至上的时代，她展现出的，是一种近乎可怕的、纯粹的逻辑推理能力。这，会不会给她带来新的麻烦？
她连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脸上立刻换上了那副熟悉的、谦卑而惶恐的表情。
“殿下……我……我说的这些，都……都只是我一个外乡人的胡乱猜测……”她低着头，不敢去看拉美西斯的眼睛，“您……您千万不要因为我的胡话，而轻易下结论，冤枉了任何一个好人……”
她必须撇清关系。她只是提供思路，绝不做任何决断。这是她在这个吃人的王宫里，明哲保身的唯一法则。
拉美西斯看着她这副急于自保的、像受惊兔子一样的模样，再联想到她刚才分析案情时那副条理清晰、光芒四射的样子，一种强烈的反差感，让他忍不住，失笑出声。
这是投毒事件发生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苏沫。”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替她拂去了脸颊上沾到的一点灰尘。
这个动作，亲昵而自然。
“你的‘胡乱猜测’，”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已经救了我两次性命。”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若是不信你，那我，才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说完，他转过身，对卡恩下达了新的命令，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
“卡恩，调整方向。从今天起，给我盯紧了宫里所有能接触到权力核心的团体。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也最干净的。”
“是！”卡恩领命，眼神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看着卡恩离去的背影，拉美西斯才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苏沫。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不过，”他缓缓地说道，“你刚才的顾虑，是对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将苏沫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语气，也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你的头脑，是一把非常锋利的武器。而武器，总会……引来不必要的觊觎和……杀机。”
苏沫的心，猛地一跳。
她知道，拉美西斯说得没错。
她今天，用自己的智慧，为他指明了方向。
但同时，也可能，为自己，引来了那个隐藏在黑暗深处的、真正的敌人，全新的、致命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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