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卡恩那场笨拙而真诚的试探之后,苏沫发现,自己被“传召”去拉美西斯书房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
而且,时间点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再是白天,作为“吉祥物”去旁听那些枯燥乏味的议事。而是在黄昏之后,当王宫被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与渐起的夜色中时,她会被阿尼娅恭敬地请到那间充满了权力与知识气息的书房。
那里没有旁人,通常只有拉美西斯和她。
连卡恩,都会在将她送到门口之后,便像一尊忠诚的门神,守在门外,将书房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绝对私密的空间。
起初,苏沫还以为这位年轻的法老是又遇到了什么政务上的难题,想故技重施,听听她这个“局外人”的清奇思路。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拉美西斯,这个被誉为“神之子”、拥有着上下埃及最高权力的男人,竟然……开始向她“请教”问题了。
他不再讨论那些具体的、让人头疼的政务,而是变成了一个充满了旺盛好奇心的、真正的“学生”。
他的问题,千奇百怪,天马行空,完全超出了苏沫的预料。
这天晚上,书房里只点着几盏亚麻籽油灯,光线昏黄而温暖。拉美西斯屏退了所有侍从,亲自展开了一幅巨大的、绘制在整张鞣制过的小牛皮上的地图。
那地图的工艺堪称精湛,尼罗河如一条蓝色的巨龙贯穿南北,两岸的城邦、神庙、金字塔都用彩色的矿物颜料标注得清清楚楚。但从一个现代人的视角看,这地图又是那么的简陋,世界的尽头被描绘成一片翻涌的混沌与传说中的怪兽。
“这里,”拉美西斯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划过地图的中心区域,“是我们的世界。底比斯、孟菲斯、尼罗河……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的秩序与文明,都由这条伟大的河流孕育。”
他顿了顿,抬起那双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苏沫。
“那么,你的家乡,在何方?”
他的手指,越过那些已知的城邦,越过南方的努比亚,最后停在了地图最边缘、那片被标注为“未知与混沌之地”的广阔空白上。
“是在尼罗河的源头之外,那片被神明遗忘的土地?还是在东方那片无尽的红色沙漠之后,连最勇敢的商队也不敢踏足的地方?”
来了!
苏沫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
她看着那张地图,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我该怎么告诉你?我的家乡在这张地图之外的十万八千里,在一个名叫“亚洲”的大陆上,一个你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地方。那里的地图,囊括了七大洲四大洋,而你引以为傲的整个埃及,在上面,不过是小小的一块。
她当然不能这么说。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她沉默了片刻,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寻找一种既能满足对方好奇心,又不会暴露自己秘密的、最完美的说辞。
最终,她抬起手,没有去触碰那张地图,而是指向了更遥远的、地图之外的虚空。
“我的家乡……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悠远,“要到达那里,需要先越过一片比红色沙漠还要广阔无数倍的、常年覆盖着白色冰雪的巍峨山脉。”
“白色冰雪的山脉?”拉美西斯皱起了眉头,显然无法理解这个概念。在他炎热的世界里,白色,意味着盐、石灰岩,或是神庙里最洁净的亚麻布,怎么会覆盖住整片山脉?
苏沫没有理会他的疑惑,继续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说道:“越过雪山之后,会看到一片比尼罗河更宽阔的水域。那水是咸的,无边无际,我们称之为‘海洋’。我的家乡,就在那片海洋的另一端……在……世界的尽头。”
“海洋……”拉美西斯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被更浓厚的好奇所取代,“比尼罗河更宽阔?水是咸的?那样的水,能孕育生命吗?能让庄稼生长吗?”
在他看来,水就是尼罗河,就是生命之源。咸水,那是死亡沼泽里才会有的东西。
“不,”苏沫摇了摇头,“海洋不能饮用,也不能灌溉。但它蕴藏着无数的宝藏,是我们与另一个世界沟通的桥梁。我们的船,比你们最大的驳船还要大上百倍,可以在海洋上航行数月,从一个大陆,去往另一个大陆。”
拉美西斯彻底沉默了。
苏沫的描述,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雪山,海洋,巨大的船……这些概念,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宏伟的吸引力。他引以为傲的、作为世界中心的埃及,在她的描述里,似乎……只是无数个“大陆”中的一个。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
有一天晚上,他没有拿出地图,而是将苏沫带到了书房外的露台上。
底比斯的夜空,没有一丝现代社会的光污染,纯净得像一块巨大的、触手可及的黑色天鹅绒。无数的星辰,像被神只随意洒下的、最璀璨的钻石,闪烁着清冷而永恒的光芒。银河如一条明亮的、由亿万星尘汇成的神圣之河,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心悸。
“你看,”拉美西斯指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天狼星,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虔诚,“那是索普代特女神。每年,当她第一次在日出前升起时,就预示着尼罗河的泛滥即将到来,我们新的一年,也将由此开始。我们根据星辰的轨迹,制定历法,预测未来,与神明沟通。”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对自己文明的骄傲。这里的一切,天象、河流、生命,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和谐而神圣的秩序。
然后,他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沫:“在你们那里……星空,也是一样的吗?你们的神,也居住在这些星辰之上,指引着你们的生活吗?”
苏沫仰望着那片熟悉又陌生的星空,心中百感交集。
她该如何向一个认为大地是方的、天空是个盖子、星辰是神明化身的人,去解释“地球”、“行星”和“恒星”的概念?就是他们脚下的大地,其实也和那些星辰一样,悬浮在无尽的宇宙之中?
那简直比让她造一个金字塔还要困难。
她只能继续她的“神棍”式讲述,将科学的内核,用神话的语言重新包装。
“我们那里的星空,与这里……既相似,又不同。”她斟酌着词句,声音飘忽,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我们也能看到这些星辰,但我们相信,每一颗闪亮的星辰,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就像……一粒独立的沙子。”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拉美西斯那逐渐变得专注的表情,抛出了一个更颠覆他世界观的重磅炸弹。
“而我们,包括你们,都只是居住在其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漂浮在黑暗之中的沙粒之上。”
“漂浮在黑暗之中?”拉美西斯的呼吸,猛地一滞,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脚下坚实的石质露台,脸上写满了荒谬与不可思议。
苏沫没有给他太多消化的时间,继续说道:“我们不认为神居住在星辰之上。”
“那你们的神在哪里?”拉美西斯下意识地追问。
苏沫抬起头,迎着他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认为……神,或许,创造了星辰。”
“轰——”
这句话,就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拉美西斯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那被神权思想浸润了十几年的、坚固无比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狠狠地凿开了一道裂缝。
神,创造了星辰?而不是居住在星辰之上?
这个观点,是如此的“大逆不道”,如此的狂妄,却又莫名地……充满了史诗般宏大的魅力。它将神的位置,从一个具体的、可观测的星辰,拔高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创世主的维度。
这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既有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又有一种被未知真理所吸引的、战栗般的兴奋。
除了这些关于世界观和宇宙观的宏大问题,拉美西-斯的好奇心,还延伸到了更具体的、关于社会与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学生,抓住一切机会,追问着那个“世界尽头”的国度里,一切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细节。
“你说,你的家乡,有不需要牛马拉动,却能日行千里的‘钢铁巨兽’?”有一天,在讨论完一份关于战车维修的报告后,他突然问道,脸上写满了怀疑。
苏沫想起了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汽车,点了点头。
“是的。”她比划着,试图用他能理解的方式来描述,“它们是用坚硬的钢铁铸造而成,有着四个圆形的轮子。它们不需要草料,而是喝一种黑色的、粘稠的、从地底深处挖出来的‘油’。它们的肚子里燃烧着火焰,能爆发出比一百匹骏马还要强大的力量,让它们跑得比最快的战马还要快上许多倍。”
拉美西斯听得目瞪口呆,他试图想象那种场景,脑海中却只浮现出一头喷着火、横冲直撞的金属怪物。
“那……那它能用来作战吗?”他下意识地问出了一个君主最关心的问题,“如果我的军队,拥有了这种‘钢铁巨兽’……”
“当然可以。”苏沫的回答,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我们那里,有专门用于作战的‘钢铁巨兽’,它们披着更厚重的铁甲,连最锋利的长矛也无法刺穿。它们奔跑起来,能轻易地撞塌城墙。”
拉美西斯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了炙热的光芒,那是一种属于征服者的、对强大力量的极致渴望。
“那……那种能与神对话的盒子呢?”他又想起苏沫之前无意中透露的另一个细节。
苏沫想起了自己的手机,笑了笑:“嗯,一个很小的、只有手掌那么大的、会自己发光的盒子。你可以通过它,和远在千里之外的朋友说话,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就像……就像他正站在你的面前一样。你还能从那个盒子里,看到世界的影像,学到所有你想知道的知识,比王宫里所有莎草纸记录的加起来还要多。”
“禁锢着风神与信使灵魂的魔盒吗?”拉美-斯喃喃自语,他只能用自己认知里的神话体系,去解读这种匪夷所思的“魔法”。
“或许吧。”苏沫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我们只是找到了驾驭它的方法。”
“还有……夜晚亮如白昼的魔法?”
“是的。”苏沫想起了城市里璀璨的万家灯火,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怀念,“我们抓住了一种看不见的、存在于暴雨天的雷电之中的狂暴力量,将它驯服,引入我们的城邦。只需要在墙上轻轻按一下,整个房间,乃至整个城市,都会被一种比月亮还要明亮百倍的、稳定而温暖的光芒所照亮,黑夜,将不再降临。”
“窃取……太阳神拉的光辉?”拉美西斯失神地说道,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因为这些描述而战栗。
苏沫的每一次讲述,都像一柄重锤,一次又一次地,敲击着他那坚固的世界观。
他像一个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新奇的、他从未想象过的知识。他时而紧锁眉头,陷入长久的沉思,试图用自己已知的逻辑去理解那些超乎想象的景象;时而眼中又会迸发出孩童般璀璨的光彩,为那个他从未触及过的、广阔而新奇的世界而感到由衷的着迷。
这种独特的“学习”和交流,像一根无形的、却无比坚韧的丝线,在不知不觉中,将两个本该处于对立面的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着微妙而深刻的质变。
当他们独处在书房里,讨论着“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模样,争论着“神明与星辰”的真正关系时,他们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囚禁者和那个身份卑微的俘虏。
那一刻,他们是平等的。
是两个独立的灵魂,在思想的层面上,进行着平等的、相互的探索与碰撞。
拉美西斯发现,自己开始期待黄昏的到来。处理那些枯燥的政务,应付那些心怀鬼胎的大臣,都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因为他知道,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有一个神秘而有趣的世界,正等着他去探索。
苏沫的存在,不再仅仅是一个具有战略价值的“预言家”,或是一个能提供清奇思路的“智囊”。
她变成了一个窗口。
一个让他得以窥见无尽可能性、窥见一个远比他想象中更宏大、更广阔的世界的窗口。
这种来自思想层面的吸引与征服,远比任何美貌的皮囊、任何物质的赏赐,都更能打动这位天之骄子的心。
他看着苏沫在昏黄的烛火下侃侃而谈时,那双因为自信和智慧而闪闪发光的眼睛,心中常常会涌起一种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愫。
那是一种混杂了好奇、欣赏、征服欲,以及……一丝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未知智慧的依赖。
他想要了解更多,想要知道她那小小的脑袋里,还藏着多少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秘密。
而这份越来越强烈的渴望,正在潜移默化中,让他对这个来自异邦的女人,产生了更深的、也更危险的……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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