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一片巨大的赭红色岩石群边停了下来,作为临时的歇脚点。
这是苏沫发出“沙暴预警”后的第二个时辰。
然而,天空依旧是万里无云的湛蓝,太阳神“拉”的华盖高悬于天际,尽情地挥洒着祂那足以将岩石都烤得滚烫的威权。空气闷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粘稠得几乎化不开,让人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胸口发闷。
按照拉美西斯的命令,队伍已经做好了基本的防范准备。骆驼被聚集到了岩石的背风处,饮水和食物都用厚重的亚麻布遮盖了起来,所有人都被勒令待在岩石的阴影里,不许随意走动。
可灾难的预兆,却迟迟没有出现。
压抑的、令人焦躁的等待,最容易滋生怀疑的毒草。
“喂,你说那个女人是不是在耍我们?我感觉自己快要被烤成肉干了。”一名年轻的士兵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压低了声音对同伴抱怨道。
“谁知道呢?或许是想引起殿下的注意吧。”同伴撇了撇嘴,语气中充满了不屑,“祭司们都说了天气平顺,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难道比侍奉神明的祭司还要灵验?”
“我倒觉得,她可能是赫梯人派来的奸细,故意危言耸听,想让我们在路上耗费精力,延误行程。”
类似的嘀咕声,在士兵们之间此起彼伏。他们看向苏沫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好奇,逐渐转为了鄙夷和厌烦。
就连一向沉稳的卡恩,此刻的脸色也十分难看。他站在一块岩石的高处,像一尊铁塔般眺望着远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无法理解,殿下为何会相信一个疯言疯语的女人,而置阿蒙神庙的神谕于不顾。这简直是在挑战神明的威严。他频频回头,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缩在角落里的苏沫,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在这片巨大的、由怀疑和焦躁交织而成的大网中,苏沫无疑是那个最中心的猎物。
她能感受到那些不友善的目光,能听到那些压低了声音的、充满了恶意的议论。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仿佛随时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气象学的知识是不会骗人的。可是,当她抬头看向那片依旧晴朗得过分的天空时,连她自己都忍不住产生了一丝动摇。
难道……是自己判断失误了?
就在所有人的耐心都快要被这该死的闷热天气消磨殆尽时,异变,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看!那是什么?”
一名眼尖的士兵,突然指着遥远的地平线,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那遥远的天与地相接之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极细的、几乎与沙地融为一体的黄线。那条线很淡,仿佛只是阳光下的错觉。
大部分年轻士兵都还没反应过来,但队伍中一名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经验丰富的老兵,在看清那条黄线的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是‘风之魔鬼’!快!堵住口鼻!风魔要来了!”他用嘶哑的、充满了恐惧的声音尖叫起来。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股旋风毫无征兆地从地面上卷起!
风,来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烦躁的闷热,而是一股带着毁灭气息的、狂暴的气流!它卷起地上的沙砾和石子,狠狠地抽打在人们的脸上,带来针刺般的疼痛。
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黯淡下来!
刚才还光芒万丈的太阳,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兽一口吞下,只剩下了一个昏黄的、模糊的轮廓,散发着垂死般的光芒。
“昂——!!”
一直温顺地卧在地上的骆驼群,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巨大的恐惧,突然集体发出了不安而凄厉的嘶鸣。它们躁动地站起身,试图挣脱缰绳,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沙土与牲畜体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还没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更加恐怖的景象,出现了。
地平线上的那条黄线,在短短的几十个呼吸之间,已经疯狂地膨胀成了一堵顶天立地的、由黄沙构成的巨墙!
那堵墙,高不见顶,宽不见边,以一种无可匹敌的、碾压一切的气势,朝着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小的歇脚点,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呜——!!”
巨大沙墙的移动,带来了如同千万魔鬼在同时哭嚎般的恐怖声响!那声音尖锐、凄厉,足以撕裂人的耳膜,震碎人的肝胆!
世界,在这一刻,瞬间陷入了一片昏黄的混沌之中!
“快!躲到岩石后面!用布包住头!”
卡恩最先反应过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却被淹没在狂风的咆哮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幸好,因为有了苏沫的提前预警,拉美西斯下达了防范命令,所有人都已经聚集在岩石的背风处。此刻,他们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死死地趴在地上,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厚重布料,拼命地护住自己的口鼻和身体。
风暴,来了!
苏沫被拉美西斯一把拽到了最靠近岩壁的内侧,紧接着,一个沉重的身躯就压在了她的身后,为她挡住了大部分的风沙。是拉美西斯。他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和肆虐的狂风隔离开来。
苏沫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黄。
她什么都听不见,耳朵里只有狂风如同恶鬼般的咆哮,以及无数沙砾被风卷起,狠狠拍打在岩石上,发出的“噼里啪啦”、“嘶嘶啦啦”的恐怖声响。
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整个大地剧烈的震颤,和身后那个身躯传来的、坚实而沉稳的心跳。
在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大自然的伟力,和人类在其中的渺小与无力。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王储,还是勇猛无畏的士兵,在这场毁天灭地的风暴面前,都和一只蝼蚁没有任何区别。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一刻钟,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狂暴的怒吼,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风声从咆哮,变成了呜咽,又从呜咽,变成了低语。
笼罩着整个世界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昏黄,也开始慢慢地变淡、变薄。一丝丝微弱的光线,重新挣扎着,从沙尘的缝隙中透了进来。
风暴,过去了。
当第一个胆大的士兵,颤颤巍巍地从庇护所里抬起头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
原本平坦的沙地,此刻被一个个新堆积起来的、连绵起伏的沙丘所取代。他们来时路上的一些作为标记的岩石和枯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呛人的沙土味,整个世界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黄布,死气沉沉。
所有人都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那层几乎能结成块的沙土,看着外面这片狼藉的、如同末日降临后的景象,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一个动作。
他们缓缓地转过头,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被王储护在身下、安然无恙的异域女子。
那些目光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嘲弄和鄙夷。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法掩饰的震惊,是发自肺腑的敬畏,甚至……还有一丝丝因为触碰了未知力量而产生的、原始的恐惧。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那看似荒诞的“预言”,此刻的他们,恐怕早已被活埋在这片沙海之下,成为一具具干枯的尸骨!
卡恩的眉头依旧紧紧地锁着,但那不再是怀疑,而是充满了震惊与无法理解的困惑。他看着苏沫,就像在看一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无法用常理去解释的怪物。他对这个女人的警惕,在这一瞬间,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高点。
而在所有人之中,眼神最为复杂的,是拉美西斯。
他缓缓地从苏沫身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像一张由无数根细线织成的、复杂的大网,将苏沫牢牢地笼罩在其中。
那里面,有亲眼见证了不可能之事发生的震惊;有对她神秘来历和能力的、更加深入的审视;有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浓烈的好奇;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庆幸。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女人的价值——或者说,威胁——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她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玩物,更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囚徒。
她是一种力量。
一种……甚至可以与神谕相抗衡的、未知的力量。
而他,是这种力量的,第一个发现者,和唯一的拥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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