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金印交还,权柄平稳过渡。太极殿上山呼“万岁”的余音,似乎仍在长安城巍峨的宫墙间隐隐回荡,然而对于靖安王府而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韵律,已悄然开启了它的序章。
府邸深处,书房窗外那株老银杏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金黄,秋阳透过疏朗的枝桠,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空气中不再弥漫着连夜处理政务的烛火焦味与紧绷气息,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墨香、清雅的茶韵,以及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连呼吸都变得绵长悠远的宁静。
萧惊寒卸去朝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坐于临窗的榻上,手边是一卷闲适的游记,而非堆积如山的军报奏章。他目光落在书页上,却并未专注阅读,而是有些出神地感受着这份久违的、几乎令人有些陌生的松弛。肩头无形的大山已然移开,周身血脉里奔涌了数年的、时刻准备应对明枪暗箭的警觉与冷厉,正缓缓沉淀、收敛,如同烈酒入窖,渐趋醇和。
苏清辞端着一盏刚沏好的云雾茶走近,步履轻缓,裙裾拂过地面,几无声响。她将温热的瓷盏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目光掠过他放松的肩线和平静的侧颜,唇角不自觉微微弯起。她并未出声打扰,只是顺势坐在他身侧,随手拿起一件未完成的绣品,就着明亮的天光,穿针引线,指尖翻飞间,几缕极细的银线便悄然勾勒出流云的雏形。
一室静谧,唯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与丝线穿过锦缎时细微的沙沙声交织,构成一幅岁月静好的图景。
良久,萧惊寒放下书卷,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他浅啜一口,目光落在苏清辞专注的侧脸上,缓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安宁:“今日吏部呈报南疆官员考绩,陛下处置得极有章法,分寸拿捏,已远超同龄之人。”
苏清辞并未抬头,指尖动作不停,声音温润如水:“陛下天资聪颖,又得你数年悉心教导,根基打得牢固。如今亲政,正是蛟龙入海,鹰击长空,合该如此。”
“是啊,”萧惊寒轻轻颔首,将茶盏放回几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万里江山,终归要交到他们年轻一辈手中。我们……是时候该为自己活一活了。”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粒投入平静湖心的石子,在苏清辞心间荡开圈圈涟漪。她终于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眼眸,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中,不再有执掌权柄时的锐利逼人,也没有面对朝堂风波时的冰冷算计,而是沉淀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以及对她、对未来的温柔探寻。
“为自己……活一活?”她轻声重复着,眼中掠过一丝恍惚。穿越至今,她似乎总是在奔忙,在破局,在创业,在应对层出不穷的挑战,从侯府庶女的生死困境,到绣坊商海的沉浮,再到朝堂后宫的暗流,乃至编纂《绣典》、创办绣院、献图救国……一件件,一桩桩,推着她不断向前,几乎让她忘了,生活本身,或许还可以有另一种更从容、更贴近内心的模样。
“嗯。”萧惊寒握住她微凉的手,将她指尖那枚细小的绣针轻轻取下,放在一旁,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手,传递着坚实而恒定的温度。“这些年,你太累了。既要操持绣坊、绣院,又要主持《绣典》编纂,还要应对那些魑魅魍魉……便是铁打的人,也该歇一歇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澄澈高远的秋日晴空,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划意味:“陛下已然亲政,朝中格局稳定,边关安宁,国库充盈。我既已还政,便不再是摄政王,只是一个闲散宗室。而你的《绣典》已成,绣院与绣坊也已步入正轨,皆有可靠之人打理。清辞,我们……离开这京城是非之地,可好?”
“离开?”苏清辞微微一怔。长安,这座承载了她太多记忆、奋斗与荣耀的帝都,骤然说要离开,心中不免泛起一丝难以割舍的复杂情愫。
“不是彻底远离。”萧惊寒看出她的犹疑,耐心解释道,“京城王府仍是我们的家,若有要事,随时可归。我的意思是,寻一处清静秀美之地,建一座别院。不必如王府这般规制森严,只需依山傍水,庭院雅致,让你我能暂离这权力中心的喧嚣,喘一口气。你可以更加专注地研习绣艺,探索融合之道,将你的心得系统整理,或许……还能再着一部《绣艺心悟》之类的书。我亦可抛开繁琐政务,读些闲书,练练筋骨,或是……陪你寻访各地绣娘,收集那些尚未录入《绣典》的散落技艺。”
他的描绘,渐渐在苏清辞眼前勾勒出一幅鲜活而令人向往的图景。
不再是没完没了的宴会应酬、勾心斗角,而是春日踏青,夏日观荷,秋日赏枫,冬日围炉;是与他一同泛舟湖上,看烟波浩渺;是携手漫步山间,听松涛鸟鸣;是在一间充满阳光的绣房里,心无旁骛地追逐针线与色彩的极致,将现代美学与古老技艺进行更深层次的碰撞与融合;是看着他教导日渐长大的念辞骑射武艺,享受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那是一种将生活节奏放慢,将心灵沉淀下来,专注于彼此、专注于所爱的“半隐”之境。
心头的些许滞涩,在这幅美好画卷的浸润下,悄然化开。苏清辞反手握住他宽厚的手掌,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如春冰初融,暖意盎然:“‘半隐’……这个说法好。并非隔绝红尘,只是择一隅清净,偷得浮生半日闲。将更多的时间,留给我们自己,留给绣艺,留给念辞。”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而且,你说得对。编纂《绣典》是对前人智慧的总结,是‘承古’。但绣艺本身是活的,需要不断注入新的生命。远离京城,或许能让我跳出固有的圈子,看到更多民间鲜活的东西,激发新的灵感。这,或许正是‘启今’的另一条路径。”
见她应允,且思路与自己如此契合,萧惊寒冷峻的唇角终于牵起一抹清晰可见的、柔和的笑意。他伸手,将她鬓边一缕被窗外秋风吹落的发丝轻轻掠回耳后,动作轻柔而珍重。
“好。那便如此说定了。”他语气笃定,如同敲定一项最重要的盟约,“地点我来寻,必是山明水秀、气候宜人之处。别院按你的喜好来建,要有一间最大的绣房,轩敞明亮,推开窗便能见着山水。再辟一处练武场,教念辞强身健体。其余琐事,你皆不必操心。”
“嗯。”苏清辞靠在他肩上,感受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沉稳,轻轻合上眼睑,“都听你的。”
至此,“半隐之约”便在这样一个平静安宁的秋日下午,于夫妻二人三言两语的交谈中,悄然落定。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只有历经风雨、并肩走过漫长路途后,对余生相伴方式的一种水到渠成的共同选择。
此后的日子,果然循着这约定的轨迹,悄然转变。
萧惊寒虽不再参与日常朝政,但影响力犹在。他只是将这份影响力,用于为他们未来的“半隐”生活扫清障碍、铺平道路。选址、购地、绘制别院图纸……一应事宜,皆在他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却又高效地推进着。他偶尔入宫,与皇帝萧景澜叙话,所谈也多是边疆风物、各地民情,或是作为长辈,对年轻帝王偶尔流露的些许困惑给予点拨,绝口不提具体政务。萧景澜对此亦是乐见,他知道,皇叔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这个国家和自己。
苏清辞则开始逐步将绣坊与绣院的具体管理事务,更多地交付给芸娘、春桃等早已能独当一面的得力臂助。她依旧会定期去绣院讲学,审阅《绣典》后续刊印的样书,但不再事必躬亲。她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整理自己多年的绣艺心得笔记上,开始构思那部可能的《绣艺心悟》框架,同时也着手设计一系列融合了更多自然意象与新想法的绣品图样,为未来的隐居创作做准备。
有时,萧惊寒会带着初步选定的几处别院地址图回来,与她一同斟酌。两人对着舆图,讨论着何处山水更佳,何处交通便利又不失清静,何处盛产某种特色丝线或染料……这些琐碎的筹备,因着对未来的共同期待,而充满了平凡的乐趣。
秋深渐寒,庭中银杏叶落尽,只余遒劲枝干指向苍穹。然而靖安王府内,却流动着一股温暖的、朝向未来的生机。
这一夜,月华如练,清辉洒满庭院。萧惊寒与苏清辞并肩立于廊下,望着廊外那方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池塘。
“地方初步选定了两处,”萧惊寒低沉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一处在江南姑苏城外,太湖之滨,烟波浩渺,气候温润,丝绣原料极佳。另一处,在终南山麓,清幽避世,山色空蒙,利于静思。待开春,我陪你先去这两处亲眼看看,再行定夺。”
苏清辞倚着朱漆廊柱,仰头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轻轻“嗯”了一声。月光为她白皙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眼眸亮如星辰。
她仿佛已经看到,在不远的将来,在那未知却注定美好的山水之间,一座属于他们的别院正拔地而起。而她,将在那里,洗净铅华,褪去“王妃”、“大家”的耀眼光环,只作为一个纯粹的绣者,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用手中的针线,继续绣绘属于她的山河壮阔,也绣绘那份终于触手可及的、宁静而丰盈的岁月。
半隐之约,是放下,亦是拾起。放下的是权柄重负、世俗纷扰,拾起的,是内心所向、生活本真。
前路漫漫,山水相伴,于此“靖安”盛世之中,他们即将开启一段属于自己的、云淡风轻的全新篇章。
喜欢绣染山河:大靖女先生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绣染山河:大靖女先生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