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冬,雪消未久,邺城街道上仍是湿冷的风。
铜雀台的屋檐上垂着薄冰,阳光照来时,滴水清脆,似珠玉坠地。
曹操披着青裘,立于廊下,身后随从不敢作声。
一封密报刚从荆州送到——
“荆襄诸郡,出现数十名‘童生’,自称来自洛阳,习《礼记》《周官》,聚徒讲学,游走乡间。”
他眯了眯眼,风吹动衣袖,带出淡淡冷意。
——童生?
——讲学?
——又是“修庙使”的换皮。
“呵。”他轻笑,笑声低低的,却像刀在磨。
“刘协这手,越发像我了。”
他转身,对陈群道:“召荀彧、郭嘉入内议。”
夜色沉沉,铜雀台上灯火微明。
郭嘉靠在栏边,正啜一口酒:“主公果真高兴。”
曹操负手而立,神情淡淡:“高兴?我只觉有趣。”
荀彧微微一叹:“这群‘童生’,看似稚子,实则言行谨慎。据报,他们讲学之时多称‘今上仁德’,避讳‘魏’字,私下却告诫学生——‘当尊天子,不忘宗庙’。”
郭嘉笑道:“陛下这是变相立私学。”
曹操缓缓转身,烛火映在他眸中,似有波光。
“此举不愚。若我杀他们,便坐实‘篡汉’;若我收他们,又成了他的课业。”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轻缓:“但我想见见这些‘学生’。”
荀彧抬头:“主公要召他们入魏学?”
曹操点头:“不如请他们入铜雀书院。既讲《礼》,便看他们如何讲。”
郭嘉笑出声:“主公果真是……借刀不用,偏要借书。”
曹操也笑:“刀能取地,书才能取心。”
几日后,一辆普通的青牛车入了邺城。
车上坐着几名“洛阳童生”,年纪不过十五六,衣着朴素。
领头者姓梁,字长原,言语间谦恭谨慎,神色清澈。
他们被引至铜雀台下,只见青石台阶高不可攀,金雀雕栏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梁长原抬头,心中微震。
他听人说过——魏公台上,藏万卷书,也藏万计。
“魏公在上。”侍卫高声传报。
曹操缓步而出,身着青袍,腰佩玉带。
那一瞬间,少年们齐齐伏地,梁长原率先叩首:“学生梁长原,拜见魏公。”
曹操注视着他们,目光不带怒意,反而带着一点玩味:“你们是洛阳童生?”
“回魏公,是。奉师命南游,习礼。”
曹操微笑:“你们师是谁?”
梁长原抬头,眼神平静:“不敢言名。师命学生——‘学以修身,不涉时政’。”
这句答得极妙。
荀彧在旁暗暗点头,郭嘉却轻轻一笑,仿佛在等曹操如何拆招。
曹操不急,只转身道:“此间有书三万卷,你等可随意读。
但有一事——凡读书者,须抄录《周礼》《尚书》,并附己见。魏学无禁,唯禁不思。”
梁长原一愣,随即俯身:“学生谨遵。”
曹操负手走远,留下淡淡一句:
“你们既来魏地,便学学魏之道。
若学得真,朕不妒汉。”
“朕”字一出,郭嘉眼神一变。
荀彧轻轻吸气。
曹操回过头,眼中带笑,仿佛什么也没说过。
一个月后,铜雀书院内。
少年们白日读书,夜里抄录,偶尔在廊下低声辩论。
他们不再避“魏”字,开始谈“政”“礼”“治”。
甚至在一场讨论中,梁长原写下:“魏政承汉制,去其腐,存其道,此乃中兴。”
这篇文章,被书院学正呈上。
曹操看罢,只笑。
“很好。
他懂得什么叫‘活的汉’。”
荀彧微叹:“主公果然高明。此子已被魏化。”
郭嘉举盏:“我倒觉得主公是在炼心。把汉人的忠,炼成魏的魂。”
曹操笑而不语,只起身推窗。
窗外邺水东流,台上风声猎猎。
“文若、奉孝——”
他低声道,
“火已入炉,根也生了。
汉气不灭,魏名方长。”
而那夜,洛阳宫中,刘协静坐未眠。
曹节递上从邺城密得的消息:“梁长原在魏公书院抄《周礼》,言魏政承汉道。”
刘协垂眸,神色无波,指尖在案上缓缓敲了两下。
“他懂了。”
曹节低声:“陛下,是否要责问?”
刘协摇头:“不必。
若他真懂‘承汉’,那就让他去教魏。
火在炉中,终有一日,也能烧透铜壁。”
他抬头,目光透过窗纸,望向远方。
那是邺的方向,风雪已停。
他喃喃道:
“我不求天下皆汉,只求天下记得——汉曾在。”
邺城的初夏,雨后的风带着湿意。
铜雀台下的蒲柳正新抽嫩枝,蝉声远近交织,像一场隐秘的颂歌。
曹操今日兴致颇高。
自梁长原等“童生”入铜雀书院以来,已有两月。
那些少年渐渐散去了初来时的拘谨,他们在廊下高声辩学,在案前引经据典,甚至有人敢当面驳“魏法过严”。
曹操听在耳中,不怒,反而常常微笑。
——他喜欢看年轻人有锋芒,
只要那锋芒终归在他掌心之内。
而今,他命人请梁长原上台。
这是他第二次与这位少年见面。
铜雀台顶,风大如刃。
梁长原穿着青布儒衫,步伐稳健地登上台阶。
他见曹操正坐在檐下石几旁,几卷《礼记》摊开,酒壶半倾。
“学生梁长原,拜见魏公。”
曹操抬头,目光淡然:“免礼。坐。”
少年俯身谢过,在一旁坐下。
曹操伸手拈起案上的竹简,随意一掷,
“你写的那篇《魏承汉道》,我看了。”
梁长原低声道:“学生妄言,惶恐。”
曹操笑了笑:“妄言?倒也不妄。你文中言‘汉礼已老,魏政新生’,此话何解?”
梁长原沉吟片刻,目光坦然。
“学生以为——汉之礼,贵在正名,而名久失其实;魏之政,虽新,然以实行名。故曰‘承道不袭形’。”
曹操微微眯眼:“承道不袭形……你倒会说。”
他端起酒盏,轻轻晃动,声音低而缓。
“那你以为,魏与汉何异?”
梁长原抬头,眼神清澈:“异在‘谁能行道’。”
曹操放下酒盏,意味深长:“好个‘行道’。那你以为,我行的,是何道?”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眼前这位满头斑白、目光锋利的男子,
似乎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
“魏公行法,然法中有仁;
行权,然权不离礼。
——公所行者,乃‘治道’,非‘王道’。”
“治道非王道?”曹操微微挑眉。
梁长原正色道:“‘治道’可安世而不能立心;‘王道’能化人而非制人。
魏公能令天下守规,却未令天下信心。”
一阵风从铜雀台掠过,卷起竹简的声响。
曹操沉默片刻,忽然轻笑。
“你年纪不大,心却老得很。”
梁长原躬身:“学生不敢。”
曹操起身,负手而立,眺望远方的邺水。
“你可知——天下为何不信?”
“请魏公教我。”
曹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鹰:“因为他们从未被救过。
从黄巾、董卓、李傕、郭汜到袁绍、吕布……百姓不过换了主。
他们见过太多王道的词,却没见过治道的饭。”
梁长原怔住。
曹操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沉。
“我救他们,不靠虚礼,不靠名分。
靠粮,靠秩序。
若这算‘治道’,那我宁为治者,不做王者。”
他顿了顿,笑意忽然淡去,
“——因为王道,不足以让人活。”
风声呜咽。
梁长原看着他,心中激起千层波浪。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曹操那样的神情——
既有冷铁,也有倦意;
既有杀伐,也有悲悯。
他低头叩首,声音带着颤抖:
“学生受教。魏公……或许比圣王更近人心。”
曹操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摆手道:
“别奉承我。圣王在天,我在人间。”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远处的洛阳方向,
“刘协若懂此理,便不必借童生言道。
可惜啊……他仍在等天,而我早学会做地。”
梁长原沉默不语。
曹操忽然伸手,从案上取下一卷竹简递给他。
“这是《周礼·地官》篇。
去读读——地之官,主生也。
若你真想明白‘行道’,记住:
天下未治,‘地’永比‘天’重。”
梁长原双手接过,叩首。
“学生谨记。”
曹操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
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既有怜惜,也有讽意。
“汉家子弟,终究聪明。
聪明,便是悲哀。”
夜幕降临。
郭嘉来台上小酌,笑问:“主公今日谈了什么?”
曹操望着铜雀台下的烛光点点,淡淡道:
“我问他汉与魏何异。
他说我行‘治道’而非‘王道’。”
郭嘉挑眉:“主公不恼?”
“为何恼?他说得对。”
曹操慢慢饮下一盏酒,
“他看见了我,刘协却看不见。”
郭嘉叹笑:“或许,这少年将来能写出主公的史书。”
曹操摇头:“史书写我?不。
他们会写‘王’,不会写‘治’。
——但我在意的,是活人,不是史。”
风吹过铜雀台,烛影摇曳,
郭嘉斜靠栏边,轻声道:
“主公,你真想不做王?”
曹操没有答。
只是望着天边的星,淡淡一笑。
“等我死了,王也罢,贼也罢——
反正,天下有人活着。”
洛阳宫内,夜色如墨。
长乐殿的铜灯映着龙纹,微光摇曳,照不亮殿角的阴影。
内侍曹节悄声步入,手里捧着一封来自邺城的密信。
他行至御案前,低声禀报:“陛下,梁长原的信。”
刘协原本正在批阅奏章,闻言抬头,神色微动。
他放下笔,示意退下,亲手拆开信封。
竹简展卷,字迹整整齐齐。
梁长原在信中记述了与曹操的谈话:
——“魏公言:王道可化人,治道可救人。
若民无食,仁义何施?若天下不治,圣德何安?”
简尾,还附上一段梁长原自己的感悟:
“臣始以为魏公假仁以图霸,今见其心,知其实救民于乱。
汉失人心,非失德也,失食耳。若不先救人而复礼,徒饰空名。”
刘协读至此,心头微颤。
他放下竹简,靠在龙榻上,神情久久未变。
窗外风声掠过,卷起殿内的烛焰,映出他面上的两种光——
半是冷寂,半是迷惘。
良久,他低声道:“连他也被折服了吗?”
曹节低着头,不敢答。
刘协目光转向窗外,喃喃道:
“我以为……只要守住正统,便能守住天下。
可若天下已不信‘正统’二字,又该以何立国?”
他闭上眼,脑中浮现往昔。
——那是建安元年,长安乱后,他被曹操迎入洛阳。
彼时他尚年轻,仍以为“天子出诏,诸侯当跪”。
可二十年过去,他坐在宫中,却连一个使者都要暗派。
“天子若不能赐人一碗饭,便不配称天子。”
曹操那句传到他耳中的话,如今像钉子一样钉在心里。
他问曹节:“你说,曹公真心为民?”
曹节小心答道:“老奴看……魏公所行,确令百姓安。”
“安?”刘协轻声重复,笑了笑。
“他让百姓安,却不让百姓记得我。”
他起身缓步走向殿口。
夜风吹动他衣袖,广袖之下的手微微发颤。
“曹节,世人皆说‘治天下者,必先正名’。
可如今——”
他苦笑一声,
“也许,名已经不重要了。”
曹节俯身,不敢言语。
刘协沉默片刻,忽然问:“若朕也学他之道,以食安民,不言王道,只求治世,是否还能挽回民心?”
曹节怔了怔,连忙叩头:“陛下若行仁政,天下自归。”
刘协喃喃道:“仁政……不够。人心早冷。”
他重新坐回御案,展开一幅旧图——
那是《禹贡九州图》,上面标注着昔年汉室疆土。
洛阳只是其中一隅,颜色浅淡。
刘协的指尖沿着疆界缓缓滑过,滑到关中、滑到邺城。
那一带,被描绘成浓墨重彩。
“曹操有地有兵,朕有名有火。”
他喃喃地说,
“但若火烧不亮地,火又有何用?”
他忽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曹节,召太史令入宫——”
“陛下要观星?”
刘协缓缓点头。
“朕要看看——天象是从魏走,还是从汉回。”
次日,未时。
太史令带来星图,说:“近日北斗摇光西指,魏地当盛。
然有一曜微动于南,似天命未决。”
刘协凝视星盘,良久不语。
忽然轻声一笑:“天命未决?
那便由朕,亲手让它未决下去。”
他提笔,在案上写下诏草:
“诏曰:今民间疾苦,岁稔犹饥,朕躬不德,痛心疾首。
自今起,京师设常平仓,复太学于洛,选童生五百,授民书、授民术,
使士可学,民可食,以续汉统。”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写诏,而非曹操授意。
曹节望着那行龙飞凤舞的字,
心中既惊又惧。
刘协却面露宁静:“既然他以‘地’立国,朕便以‘人’续天。
曹操救天下的身,我救天下的心。”
消息很快传至邺城。
郭嘉听罢笑道:“陛下倒也聪明——
他以人心对地势。”
荀彧神情凝重:“陛下若真设太学,魏公必不能明拒。
若收文士之心,恐天下又将两立。”
曹操却只是淡淡一笑。
“文若,奉孝,你们看见了么?”
他指向窗外那条从邺水蜿蜒向南的道:“——他在学我。”
郭嘉挑眉:“主公不忧?”
曹操负手而立,微微一笑:
“人心的火,他可以点。但炉——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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