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缩在阿娘尸首旁，十指都冻成了青紫色。”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仿佛那刺骨的寒冷还残留在指尖。她轻轻地抚过古琴断弦处的旧伤，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她心中难以磨灭的记忆。
“是义父的轿帘停在了雪堆前。”她的目光凝视着远方，似乎能看到那个寒冷的冬日，义父的身影出现在雪中。“他用手炉暖着我的胸口，说‘从今往后，程府就是你的家’。”这句话如同冬日里的暖阳，温暖了她那颗冰冷的心。
阳球静静地听着她的讲述，他注意到当她提及“阿娘”时，颈间的红绳猛地勒进了肌肤，仿佛那是她内心深处的一道伤口，被触动时会带来无尽的痛苦。昨夜暗探从掖庭翻出的旧档在他脑海中浮现，那里面记载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当年冻毙的妇人并非她的生母，而是冒死将她藏在粥棚的乳娘。
“你手上的伤，”阳球的声音温柔而关切，他自然地牵过她的手，抚摸着她那纤细的手指，“是练琴练的？”
“义父请了洛阳最好的琴师，光是指法就教了三年。”程圆的话语中透露出对义父的感激之情。然而，当她忽然伸出左手时，阳球注意到她的小指不自然地弯曲着。
“那年偷跑出府给阿娘烧纸，被王甫的家奴逮到……”她的声音略微低沉，似乎那段回忆让她感到痛苦。“是义父连夜带人砸开王家别院，用三间铺面换了妾身回来。”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那是对义父深深的感激和依赖。
阳球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那伤残的手指，感受着那厚厚的琴茧，仿佛能触摸到她多年来抚琴的艰辛和坚持。然而，就在他想要更深入地感受这一切时，程圆却突然像触电一般，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动作有些慌乱，似乎想要掩饰什么。她的声音略微颤抖着说道：“大人不必怜惜！义父常说，若不是当年那顿鞭子打醒了妾身……”她的话语突然中断，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阳球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袖口处，那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尽管程圆试图用衣袖遮掩，但他还是瞥见了她手臂上的陈年鞭痕。那鞭痕密密麻麻，犹如渔网一般，显然不是一次受罚所留下的痕迹。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突然响起，惊飞了栖息在树枝上的宿鸟。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程圆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双膝跪地，伏地叩首，金簪与青砖碰撞，发出清脆的铮然之声。
“求大人允妾身每月初七归宁！”程圆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义父近年咳疾愈重，离不得人侍药……”她的头深深地埋在地上，不敢抬头看阳球一眼。
阳球连忙伸手去扶她，当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身体时，一股淡淡的苦香扑鼻而来。这股香气，与她袖中香囊的气味如出一辙。
昨夜袁绍送来的密报在阳球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密报中提到，程璜每月初七都要听取各州铺面的账目，而这香囊里装的，正是能致人昏睡的曼陀罗粉。
“本初兄送来些益州三七，明日让管家送去程府吧。”阳球解下身上的大氅，轻轻地披在她微微发抖的肩上，柔声说道，“夫人若是想尽孝，不妨将程公每日所用之药都记录下来，整理成册，我请太医正过目。”
程圆闻言，缓缓抬起头，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有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正巧滴落在阳球的掌心。那温热的触感，仿佛一道闪电划过阳球的心头，让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雪夜。
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在北邙山上偶然救下了一名垂死的斥候。那斥候身受重伤，却强忍着剧痛，将一份染血的边防图藏在掌心，就如同此刻程圆一般，无声地落泪。
五更鸡鸣时分，万籁俱寂。程圆静静地伏在案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笔一划地誊抄着《急就章》。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丝丝缕缕血丝般的暗光。
阳球站在一旁，默默地凝视着她。看着她娟秀的字迹，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程璜书房里那叠“养女亲笔”的佛经。每一卷佛经的末尾，都工工整整地写着“圆娘沐手敬书”，然而，那字迹虽然形似，却与眼前程圆的笔迹有着微妙的差异。
曹操猛地将笔一扔，只听“啪嗒”一声，那支笔便如同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一般，直直地坠落在地。与此同时，屋外的雨势愈发猛烈，檐角的铜铃在风雨的摧残下，发出阵阵凌乱的响声，仿佛是在为这屋内的紧张气氛伴奏。
荀彧刚刚拆开的密信，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案头，然而那封信却在不知不觉间被屋外的雨水浸湿了。信上的字迹在水渍的晕染下，变得模糊不清，尤其是“程圆”二字，更是被晕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墨渍，让人难以辨认。
“好一招美人局啊！”荀彧看着那团墨渍，不禁感叹道。他小心翼翼地将烘干的舆图展开，平铺在案几上，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程璜舍弃了自己的养女，而阳球则得到了一个可靠的耳目，这可真是两全其美的计策啊。”
然而，曹操却并未回应荀彧的话，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密信上的“延熹七年”四个字，突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竟然笑出了声。这笑声在这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以至于荀彧正在研墨的手都不由得一顿，惊讶地看向曹操。
“平慧，你可知道延熹七年冬天，洛阳西市的那场火灾吗？”曹操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戏谑，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密信上“王甫家奴纵马”这几个字，缓缓说道，“当日被那匹马践踏而死的，可不仅仅只有粥棚里的那些老弱之人啊。”
荀彧闻言，心中猛地一沉，他突然想起了去年袁绍提起在司空府里见到的那份旧档。那份旧档详细记录了延熹七年冬天发生在洛阳西市的那场火灾，而在那场火灾中不幸遇难的，除了粥棚里的老弱之外，还有三名太学生。而这三名太学生中，其中一人正是颍川陈氏的幺子。
而颍川陈氏，正是当年力主彻查王甫私铸案的主要力量。
程璜这老狐狸...曹操突然抓起案头《战国策》，哗啦啦翻到郑伯克段当年他救孤女是真，借收养孤女掌控西市流民也是真。
曹操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袁绍寄来的程府婚宴的鎏金请柬，那精美的请柬仿佛是一件珍贵的宝物。然而，当他的指尖触碰到请柬上那绢面细绣的并蒂莲时，却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仿佛那莲花的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掌心。
这刺痛让曹操的思绪瞬间飘回到了前世。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血腥的气息，那是刑场上的味道。他清晰地记得，当阳球被押上囚车时，他的官袍领口绣着的正是这样一朵金线莲花。那莲花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却无法掩盖住阳球脸上的绝望和恐惧。
紧接着，曹操的眼前浮现出了前世刑场大雪纷飞的画面。那一天，天地间一片洁白，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雪覆盖。而在那片洁白之中，有一个素衣女子孤独地站在朱雀阙下。她手中拿着一叠纸，默默地将它们点燃。火焰舔舐着纸张，将它们化为灰烬。而在那灰烬之中，飘起的正是这样的簪花小楷，那是女子的笔迹，字迹娟秀而哀伤。
“平思觉得这婚事不妥？”荀彧的声音突然在曹操耳边响起，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荀彧将新焙的茶推过案几，茶香袅袅，却无法驱散曹操心头的阴霾。
“程常侍虽与曹节不睦，终究是宫里老人。阳卫尉得此姻亲，于诛宦大业……”荀彧的话还在继续，但曹操的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上面。他的目光落在那请柬上的并蒂莲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平慧可记得永康三年的掖庭走水？”曹操突然截住话头，声音低沉而严肃，仿佛那是一个被尘封已久的秘密。他手中的茶盏在掌心转出冷光，与他的目光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荀彧微微一怔，他当然记得那场火灾，那是一桩轰动京城的悬案。当年程璜为了保住自己的亲侄子，竟然将纵火罪推给了三个无辜的宫婢。那三个可怜的女子在被杖毙前，还口口声声说见到过程府的马车载着火油进宫。
曹操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出了三个圈，代表着那三个冤死的宫婢。他的动作缓慢而凝重，似乎每一笔都蕴含着无尽的愤恨和不甘。
荀彧执壶的手顿了顿，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桩悬案的卷宗至今还压在御史台的暗格里，无人问津。而如今，曹操却突然提起这件事，究竟是何用意呢？
曹操抓起桌上的礼单，对着烛火，那上面的绢帛透出程圆誊写的《贺婚词》，字迹工整得有些反常。曹操冷笑一声：“程公养女十二载，请了七个西席先生。文若不觉得……这乖巧过头了么？”
荀彧的眉头微微一皱，他看着那礼单上的字，心中若有所思。程圆的字确实写得很好，但这种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字体，却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吹来，撞开了半扇窗户。雨丝裹挟着一片枯叶，飘飘悠悠地飞进屋内，粘在了荀彧面前的《急就章》上。
曹操见状，随手拿起镇纸，压住了那片枯叶和书页。他的动作看似随意，却透露出一种果断和决绝。
“本初前日来信，说程府别院新聘的马夫……”曹操顿了顿，然后缓缓说道，“是王甫府上出来的。”
荀彧蓦地起身，他忽然明白曹操的担忧：程璜既能为了自保献祭宫婢，来日局势有变，亦会为求活路舍弃养女、反噬阳球。
荀彧手持狼毫笔，轻蘸墨汁，然后在洁白的素帛上落下一笔，浓重的墨点瞬间在帛上洇开。他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应当直言告诉本初兄，程璜既然能舍弃宫婢，那么他日必定也会舍弃阳球。”
说话间，荀彧手腕上的玉镯不小心磕在了砚台的边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袁氏与程府原本并无旧怨，此时提醒他，正是最好的时机。”
然而，曹操却并未回应荀彧的话，而是用匕首轻轻挑破了窗纸。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卷着雨丝如箭般扑灭了桌上的一盏烛火，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曹操凝视着窗外的雨夜，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本初上月才将他的远房表妹许给了程璜的义子，你可知道这门婚事是谁牵的线？”
荀彧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袁绍在信中炫耀自己“一石三鸟”之计的情景：以程璜的养女联姻阳球，以自己的嫡妹联姻程府，最后再借阳球之手扳倒曹节。
曹操似乎看透了荀彧的心思，他继续说道：“此时去信，无异于说本初识人不明。而且，他刚刚在太学讲完‘亲亲相隐’的道理，转头就对姻亲产生疑心，你让那些清流学子们会如何看待他呢？”
说完，曹操拿起已经被墨汁玷污的绢帛，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火中。火苗迅速吞噬了绢帛，眨眼间便将其烧成了灰烬。
他本已下定决心，此生都不再去触碰那些肮脏、丑恶之事。然而，当他打开袁绍的信件，看到信中的那四个字——“程公高义”时，他的内心却像被重锤狠狠地敲击了一下。
刹那间，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那片猩红的血泊，以及阳球怒睁的双眼。那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一幕，也是他心中的痛。
罢了，曹操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蘸墨挥毫。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管，总归不能再看山河再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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