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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发生件怪事。总低头切菜的哑婆雕出朵萝卜牡丹,层层花瓣薄如蝉翼。
施夷光盯着她长满老茧的手看了半晌,转身改了菜牌——添了道“锦绣山河”,标价五金。
装修工撤场那晚,施夷光独自点灯验工。二楼的湘妃竹帘卷起时,月光正好照进“浣纱居”的琉璃窗。她突然听见灶房有动静,摸过去竟见哑婆在偷练颠锅,这婆子单手颠锅——铁锅在她掌心转得像风车,锅里的豆腐块翻着跟头却一块没碎。
“装哑巴很有意思?”施夷光抱臂靠在门框上。
哑婆手一抖,锅铲咣当落地。她张张嘴,发出的却是年轻女子的清亮嗓音:“东家怎知...”
施夷光却弯腰捡起掉落的豆腐,指尖一捻:“这个翻锅法,腕力得练十年以上。”她突然伸手扯向对方鬓角——假发套应声而落,露出一张十几岁姑娘的清秀面孔。
姑娘吓得倒退三步,后腰撞上菜架,萝卜土豆滚了一地。
“易容胶用多了伤皮肤。”施夷光把玩着假发套,“说吧,哪家派来的?”
“我...我叫石小蛮。”姑娘突然扑通跪地,“家里五代御厨,只因我是女子,祖宗规矩不让碰锅铲!”她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烫的铜勺印记,“这疤是七岁偷学雕花时,我爹用烙铁烫的!”
施夷光沉默地看着她从怀里掏出一本油渍斑斑的菜谱,纸页间还夹着干枯的桂花。
“上月我爹要把我嫁给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我连夜逃出来了。”石小蛮眼睛红得像灶膛里的火,“装老太婆混进来,只想求您尝口我做的菜...”
她突然跳起来冲灶台,残火重燃。半截腊肉在她刀下化成透明薄片,剩饭混着鸡蛋炒出金浪,最后泼上勺辣油——竟是用隔夜食材现炒了盘黯然销魂饭。
施夷光接过筷子时,石小蛮屏住呼吸。她先夹起腊肉对着光看,薄得能透出窗纸影子。饭粒入口的刹那,眼眶突然就红了。
“明天起,你掌二楼雅间的灶。”施夷光把空碗重重一放,“工钱按主厨算!”
石小蛮的眼泪砸进热锅滋啦作响。而施夷光正盯着她切腊肉时无意识翘起的小拇指——那是石家刀法独有的起手式,前世她在故宫档案里见过图谱。
这么好的菜谱竟被她给捡到了,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开张当日,辰时的东市还蒙着薄雾,百味楼门前支起的铁锅已经滚油翻腾。石小蛮抡圆了膀子颠锅,辣子鸡丁在锅里噼啪作响,红艳艳的辣椒香混着肉香窜出三条街。
“免费尝鲜咯!”兰香带着丫鬟们端着桐木盘,上面插满削尖的竹签。刚出锅的鸡丁油光锃亮,每块肉都挂着焦香的辣椒籽。
卖陶罐的老陈头试探性地扎起一块,刚入口就瞪圆了眼:“老天爷!这肉咋会蹦跳哩?”他咂摸着嘴,“又麻又辣,舌头像被小针扎似的舒坦!”
旁边扛包的苦力王老五连尝三块,咧着嘴笑:“比婆娘炖的肉有劲道!这要是配碗粟米饭,能给城墙再砌高三尺!”
最绝的是个穿长衫的教书先生,本来捂着鼻子路过,被学童硬塞了签子后,竟掏出帕子打包:“快!送去给我娘尝尝,这味儿能治她没胃口的毛病!”
一时,百味楼前挤满了人,都想尝尝这味道。
突然,“吉时到——揭匾!”
小吉子一声吆喝如同热油锅里溅了水,整条街霎时炸开了锅。施夷光握着系红绸的木杆,目光扫过楼下黑压压的人群——卖陶罐的老陈头踮脚伸脖,教书先生已经扶着他老娘过来了,还挤在前排,只因,家丁送回去呃鸡丁老太太很爱吃。连平日巡街的差役都抻着官袍凑热闹。
“三、二、一!”随着红绸落下,乌木金字的“百味楼”匾额在晨光里灼灼生辉。人群还没来得及叫好,突然被一阵噼啪声惊得缩脖子——二毛带着富贵,阿泉他们站在二楼窗口,竟把干辣椒串当鞭炮往下扔!
三人一起喊:“开业红火辣翻天!”这声音震天响,把施夷光都逗笑了。
此时对面“清心茶楼”的雅间里,醉仙楼大掌柜赵金奎眯着眼,手中的青瓷茶盏转了又转。窗缝里漏进的炒菜香气,让他额角青筋微微抽动。
账房先生指着楼下涌动的人潮:“东家,咱们午市的预定...退了八桌。”
赵金奎不答,目光死死盯住百味楼门口那个舞刀的女子。当看见她雕萝卜牡丹时翘起的小拇指,茶盏“咔”地裂开一道纹——二十年前,他就是在长安御膳房选拔赛上,被石家祖宗这个标志性的起手式逼得屈居第二。
“石家的后人?他们的祖训不是传男不传女吗?这个女子是谁...”他捻着溅上茶渍的衣襟,“石家后人居然沦落到街边酒楼颠勺?”
楼下突然爆出喝彩。石小蛮正蒙眼切豆腐,丝线般的豆腐落水不散。
这时,对面茶楼雅间的贵客都推开了窗。一位戴帷帽的女子轻呼:“这……可是石家刀工?”她身旁的华服公子眯起眼:“看来这酒楼,不止菜香特别。”
赵金奎额角突突直跳——他认得这招,去年那个抢走了他赵家伺候了三代人的太守府宴席的人就是凭这手绝活。
难道他们都是石家后人?
其实当年在燕国皇宫招聘厨师时,是石小蛮的爷爷跟赵金奎比试,赵金奎输给了小蛮的爷爷。
抢走他宴席的是石小蛮的父亲。
石小蛮与他父亲,赵金奎没有见过,因此并不认识。只是凭刀功猜测。
赵金奎突然冷笑:“真是冤家路窄!去,把后厨那个姓张的帮工叫来。”
片刻后,一个缩着脖子的年轻人蹭进来。赵金奎将一锭银子推过去:“听说你娘在百味楼做洗碗工?明日让她往辣油里掺点东西。”他指尖蘸茶,在桌上画了个霉斑图案。
张帮工脸色煞白:“可那是要出人命的...”
赵金奎又加一锭金“不过是些发霉的豆渣,吃不死人——正好让客人尝尝‘败火’的滋味。”
而此时,百味楼前早就围得水泄不通,小吉子敲着铜锣喊:“开业大吉!前十位客官全场半价!猜中谜题白送招牌菜!”
医馆学徒小李挤到最前,对着横幅念道:“‘金鳞赤尾跃龙门’——这不是黄河鲤鱼吗?”兰香笑着递过木牌:“客官聪明!送您一道糖醋鲤鱼!”
第二道谜更绝:“‘千丝万缕落玉盘’。”卖丝线的张寡妇怯生生道:“可是萝卜丝?”惠香端来青瓷盘,雪白的萝卜丝衬着红椒丝艳若霞光:“娘子好眼力,这菜以后就叫‘霞映玉丝’!”
二楼雅间更是热闹。漆器铺的刘掌柜消费满五百钱,获赠桃木打折牌:“凭此牌今后永享八折!”喜得他当场订下三日后的商会宴。
申时末,跑堂的赵小二累得倚着柱子直喘气:“东家...灶房...没柴火了...”话音未落,后门传来樵夫的吆喝:“柴来咯!刚劈的松木,闻着都香!”
账房里的铜钱堆成了小山,施夷光拨算盘的手快出了残影。石小蛮瘫坐在厨房门槛上,望着晚霞中穿梭的堂倌们——他们端着的青瓷盘里,翡翠般的菜心衬着琥珀色的肉片,每道菜都像幅画。
“东家...”王厨子哑着嗓子汇报,“今日光红烧肉就卖出去八十盆...”
打烊时分,施夷光站在大堂中央,身后是二十个累得东倒西歪的伙计。她掀开账本朗声道:
“今日营收三千金!跑堂的每人赏二十金,厨子三十金!”在众人欢呼声中,她突然拉过石小蛮:“小蛮今日创新的‘金玉满堂’,被太史令夸赞,独赏五十金!”
石小蛮都愣住了,眼睛里闪着泪光:“东家,呜呜呜呜...”石小蛮泣不成声,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有一天也会成为东家认可的厨师。
施夷光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泪:“别哭了,开心吗?”
石小蛮抽噎着都说不了话。只胡乱的答应着:“嗯嗯...呜呜呜呜...我开心!呜呜呜呜...”
众人哄堂大笑!
满堂烛火映着年轻人发亮的眼睛。施夷光举起陶碗:“这碗米酒敬各位——往后咱们让全咸阳的人都知道,炒菜的香气,能飘得比战火更远!”
这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走近:“姑娘,老夫乃城南书院的院长。今日这‘书香墨韵’宴,可否为书院学子定制?”
施夷光眼睛一亮:“院长好眼光!我们正好有‘翰苑八珍’套餐,每道菜都取自典籍典故......”
施夷光耐心的给院长讲解着。
夜色渐深,酒楼里的欢声笑语仍不绝于耳。而对街茶馆二楼,一双精明的眼睛正死死盯着百味楼的大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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