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潭水,瞬间将寂静打碎。
吕氏和朱允炆的目光里有惊愕,有嫉妒。
朱允熥熟视无睹穿过庭院,恰好碰上了一行人从外面进来。
为首一人,身着杏黄色龙纹袍服,身形略显清瘦,正是太子朱标。
传旨太监连忙躬身:“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朱标停下脚步,目光在传旨太监身上扫过,随即落在了儿子身上:“这是……?”
太监忙回话:“禀太子爷,皇爷召三皇孙过去说会话。”
朱标他看向朱允熥,温和嘱咐道:“去了皇祖那里,好生回话,不可吞吞吐吐,缩头缩颈。”
说着走近两步,伸手摸了摸朱允熥的胳膊,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天都这么冷了,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寒热都不晓得?”
东宫冷暖,唯有自知。
朱允熥还能说什么,有了后妈,爹也变成后爹了呗,吕氏那个绿茶婊,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把前身整得有苦难言。
见儿子不说话,朱标回头对身边内侍吩咐道:“去,把我那件玄青色的缎面斗篷取来。”
没等内侍挪步,吕氏己抢先入内,很快将那件斗蓬捧出。
朱标接过,亲手抖开,为朱允熥披在肩上。
在系领口系带时,才猛然发觉,这孩子身量竟只比自己略低一点点了,只是瘦得厉害。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愧疚,又吩咐道:“把我的手炉也拿来,给他捧着。”
一只暖烘烘的铜手炉塞到了朱允熥手里。
朱标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别让皇祖久等。回完话赶紧回来背书。不许乱跑。”
坐在暖轿里,朱允熥思绪乱飞。
东宫房舍多达数十间,即使是父子,平日也难得一见。更何况有吕氏作祟,原身在东宫的存在感低到令人发指。
刚才近距离看朱标,身形清瘦得可怜,神情里藏不住的倦怠,似乎已经被榨干了。
朱元璋是个雄猜之主,屡次掀起血雨腥风,去年刚杀了李善长,下一个目标就该是蓝玉了。
这位舅姥爷有霍去病、李靖之才,功高盖世,可是也骄狂不可一世。要不是便宜老爹力保,坟头草都一丈高了。
轿子在乾清宫门前落下。
抬眼望去,殿宇巍峨,朱红宫墙向两侧延伸,将墙内墙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殿前广场空旷辽阔。
朱允熥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踏上丹陛,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在暖阁门外站住,里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让那猴儿进来。”
朱允熥定了定神,迈过高高的门槛。
暖阁内光线柔和。
只见朱元璋侧卧在软榻上,穿着一身寻常的深色布袍,未戴冠冕,花白的头发很随意地束着。
根本不像威严赫赫的皇帝,分明是操劳一生,忙里偷闲的老农。
朱允熥趋步上前,恭敬地跪下行礼:“孙儿允熥,叩见皇祖父。”
朱元璋瞪起铜铃似的眼睛。
“你个没娘心的猴崽子!
咱不叫你,你就不晓得来看看咱这把老骨头?是不是整天疯玩,把咱忘到九霄云外了?”
朱允熥一时语塞,眼神里满是无措。
朱元璋见他这般模样,嘿嘿一笑:
“还愣着作甚?你个呆子,快,扶咱起来。”
朱允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上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托住朱元璋的手臂和后背,帮助他坐起。
趁着这个极近的距离,朱允熥得以如此清晰地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帝。
皇祖父确实是老了,头发花白,胡子染了寒霜,脸上道道沟壑。
但面容底子依旧端正,年轻时必定宽额隆鼻,浓眉大眼,大帅哥一枚。
朱元璋笑眯眯地把孙子打量了一遍,“来,咱的儿!坐到爷爷跟前来。”
朱允熥小心地挪到榻边坐下。
朱元璋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捧着他脸端详半天,然后抓起他一只手,合在自己双掌之中,慢慢地摩挲着。
他那双手异常干枯,粗糙得像老树皮,掌心与指腹布满坚硬的茧子。
“跟爷爷说,平日里几更天起身?夜里读到几更睡?”
朱允熥老实作答。
朱元璋拍了拍他的肩膀。
“咱的儿,你这长得也太瘦了些。
先生讲的功课,能听懂几分?可有吃力处?
在学堂里,有没有惹师傅生气?
在你爹跟前可还听话,没惹他烦心吧?
没挨他打吧?”
一口气问了这么多,朱允熥根本不知道从何答起,只能拣要紧的回答。
没来之前心里紧张得要命,现在才知道,雄才大略的皇帝同时也是慈祥的祖父,没什么好怕的。
慢慢地,他心里的畏惧消散殆尽,脸上有了轻松自在的笑容。
朱元璋轻轻拧住他耳朵,问:"你个没良心的狼崽子,为啥总不到爷爷这里来?"
朱允熥很想告吕氏一状,想了想又忍住了,道:“爷爷国事繁忙,孙儿不敢相扰…“
朱元璋骂道:
"放屁,什么叫不敢相扰?爷爷辛苦一生,不就图个儿孙绕膝吗?你们这些猴崽子,躲爷爷像躲老虎似的。咋,爷爷咬人呐?“
朱允熥忙道:“孙儿错了,以后常来跟爷爷作伴。"
朱元璋咧着嘴大笑,露出颇为齐整结实的牙齿。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里,朱元璋漫无边际地闲扯,刚刚说到陈友谅,转眼又痛骂朱樉,思路超级跳脱,朱允熥根本跟不上趟。
两只大手也不闲着,一会摸摸孙子脑袋,一会捏捏孙子脸蛋,一会拍拍孙子屁股,很享受这种天伦之乐。
正说话间,老太监汪谨言弓着身子悄步上前,低声禀道:“皇爷,该用午膳了。”
朱元璋的话头这才戛然而止,意犹未尽咂咂嘴:“成,端上来吧。”
朱允熥闻言,立刻起身:“皇祖用膳,孙儿先行告退。”
“走什么走?”朱元璋大手一摆,“就在这儿吃!”
膳食很快便被端了上来。
虽不似宫廷大宴那般奢华,却也十分丰盛实在:
大碗的红烧肉油亮诱人,嫩黄的炒鸡蛋,几样时鲜菜蔬,外加一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
朱元璋食欲极佳,吃得风卷残云,转眼几碗饭下肚,时时盯着孙儿,见他吃得秀气,不住地用筷子点着菜碟:
“吃!快吃!年轻后生,吃饭怎还比不上咱一个老头子?把这块肉干了!这碟菜也给我扫干净!”
朱允熥不敢违逆,只能尽力应付,待到终了,竟被撑得连打饱嗝。
他想着这下该走了,道:"皇祖该午睡了,孙儿就不在这儿吵闹了。"
朱元璋哈哈大笑:
"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跟蚊子哼似的,还能吵着我睡觉?
你晓不晓得,爷爷我当年跟张士诚打仗,他擂他的鼓,我睡我的觉。他擂了一夜鼓,我睡了一夜觉。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把他打得哭爹喊娘。“
说着和衣卧在榻上:“猴儿,我睡大榻,你睡小榻,困觉!
不多时,早已鼾声如雷。
朱允熥睡觉本来就轻,心里又藏着事,哪里睡得着,卧在榻上,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听见皇祖翻了一个身,哼哼两声,睡得更熟了,索性坐了起来,心说,
‘这老头怎么这么慈祥,跟想像中杀伐决断的洪武大帝完全对不上号啊,不会是个冒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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