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训的疲惫尚未消散，如同附骨之疽，缠绕着每一寸肌肉。天未亮，队伍又在凄厉的号角声中被迫开拔。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麻木和深深的倦意，眼神空洞，机械地迈动双腿。昨夜的折磨似乎抽干了最后一点生气，队伍的行进速度比前一天更加缓慢，死气沉沉。
王二感觉自己的骨头像是生了锈，每动一下都发出无声的呻吟。但他强迫自己保持警觉，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他们正行进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左侧是蜿蜒流淌、尚未完全解冻的浑河，河面漂浮着碎冰，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右侧则是连绵起伏、覆盖着枯黄草木和未化积雪的山丘，山势不算陡峭，但林木颇为茂密。
作为一名受过训练的侦察兵，顾宇的本能让他对这种地形心生警惕。河谷固然便于行军，但两侧的山丘却是绝佳的伏击地点。尤其对于擅长机动和突袭的后金骑兵而言。
他看了一眼队伍的状况。长长的队伍拉得更开了，士兵们垂头丧气，毫无警戒之心。斥候的身影只在视线最远处偶尔闪现一下，显得漫不经心。军官们骑在马上，大多也是一脸不耐，催促着队伍，却对潜在的威胁视若无睹。
“这简直是送死……”王二在心里暗骂。历史的记载和眼前的现实重叠，让他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伍长王老五依旧骑着那匹瘦马，在队伍侧后方晃悠，时不时用阴冷的目光瞟向王二。经过昨夜，他显然更加忌惮这个看似弱不禁风，却总能巧妙化解危机的新兵，但报复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王二不动声色地挪动位置，尽量让自己和张老栓、狗剩处于队伍中段靠内侧的位置。这里相对不容易被侧翼突袭直接冲击，也便于观察整个队伍的态势。
张老栓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压低声音对王二说：“二子，这地方……感觉不太对劲，太安静了。”
连年纪最小的狗剩也缩了缩脖子，小声道：“俺……俺有点怕。”
王二点了点头，低声道：“跟紧我，眼睛放亮些，注意两边山上的动静。万一……万一有什么不对劲，别慌，看我手势。”
他没办法改变整支队伍的命运，只能尽力保住身边这两个刚刚建立起微弱联系的同伴。
时间在沉重而压抑的脚步声中流逝。日头渐渐升高，但阳光毫无暖意，反而将河谷里的寒风衬得更加料峭。队伍如同一条濒死的长虫，在冻土上缓慢蠕动。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不同于风声的异响从右侧的山丘上传来！
王二的耳朵猛地竖起，全身肌肉瞬间绷紧！那是马蹄包裹了软布踏在枯草和冻土上的声音，而且不止一骑！
“不好！”他心中警铃大作！
几乎就在同时，右侧山坡上的枯草丛中，如同鬼魅般跃出三个黑影！人马皆披着杂色的毛皮，与枯黄的山地几乎融为一体！他们动作迅捷如豹，甫一出现，便带着一股腥风，直扑向行军队列最散乱、最缺乏防备的中后段！
是后金的斥候！真正的鞑子兵！
“敌袭！！！”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呐喊不知从谁口中发出，瞬间被更大的混乱所淹没。
整个明军队伍就像被投入石子的沸油，彻底炸开了锅！
根本没有成建制的抵抗命令，甚至大部分军官在第一时间的反应也是懵的。士兵们惊恐地尖叫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有人下意识地想举起兵器，却发现手软得连刀都握不稳；有人直接丢下武器，抱头鼠窜；更多的人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傻了，呆立在原地。
那三名后金斥候显然都是精锐老兵。他们并不恋战，如同三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楔入混乱的明军队列中。手中的弯刀划出致命的弧线，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血雨和凄厉的惨叫。他们借助马速，左冲右突，专门挑那些惊慌失措、落单的士兵下手。
惨叫声、马嘶声、兵器碰撞声、哭喊声……瞬间将河谷的宁静撕得粉碎！
“趴下！滚到河边灌木丛里去！”王二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手一个，猛地将吓呆了的狗剩和还有些发愣的张老栓推倒在地，然后自己也顺势一个翻滚，朝着左侧河岸边一丛较为茂密的枯黄灌木丛滚去。
他的动作迅捷而果断，完全是下意识的战场反应。在敌骑高速冲击下，站着就是活靶子，盲目乱跑死得更快。只有利用地形隐蔽，才有生机。
张老栓毕竟年纪大些，经历过一些场面，虽然惊恐，但被王二一推，也连滚带爬地跟着扑向灌木丛。狗剩则完全吓傻了，被王二拖着，几乎是摔进了灌木里。
灌木的枯枝狠狠刮擦着皮肤，带来刺痛，但此刻谁也顾不上了。
王二压低身体，透过稀疏的枝条缝隙，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的惨状。
就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不远处，一名和他们一样穿着破烂号服的新兵，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却写满了极致的恐惧。他大概是想往回跑，却迎面撞上了一名疾驰而来的后金斥候。
雪亮的弯刀毫不留情地劈下！
“噗嗤！”
一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无头的脖颈处狂涌而出。那无头的尸体甚至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踉跄了几步才重重栽倒在地。
另一名新兵吓得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透，徒劳地举起双手想要格挡。后金斥候的战马从他身上践踏而过，紧接着弯刀回旋，轻易地割开了他的喉咙。
生命在这一刻脆弱得如同草芥。
王二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冷静。愤怒和恐惧于事无补，只会让自己送命。他紧紧按住身边瑟瑟发抖、几乎要哭出声的狗剩的嘴，用眼神示意他绝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张老栓也屏住呼吸，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住地颤抖。
那三名后金斥候在队伍里冲杀了一个来回，制造了足够的混乱和伤亡后，并不停留。其中一人发出一声唿哨，三人拨转马头，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朝着来的山坡疾驰而去，转眼就消失在了枯黄的草木之中。
来得快，去得也快。整个过程可能不超过几分钟，但却给这支明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和心理打击。
河谷中一片狼藉。留下的是二三十具尸体，大多是来不及反应的新兵和溃散的辅兵，痛苦的呻吟声，以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侥幸活下来的士兵们惊魂未定，面面相觑，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的恐惧。
军官们这才开始气急败坏地呼喝，试图收拢队伍，但效果甚微。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王二缓缓松开捂着狗剩嘴的手，少年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张老栓也是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没……没事了……”王二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自己也心跳如鼓。刚才那一刻，死亡离他们如此之近。
他看了一眼那两具倒在血泊中的年轻尸体，其中一个，昨晚还曾睡在同一个帐篷里。一种冰冷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这不是游戏，不是历史书上的冰冷文字，这是真实而残酷的杀戮。
伍长王老五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脸色同样难看，但更多的是恼怒。他挥舞着鞭子，驱赶着惊魂未定的士兵：“都他妈起来！收拾东西！快！鞑子说不定还会回来！”
他的目光扫过王二三人藏身的灌木丛，眼神复杂，既有对他们侥幸逃脱的意外，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借刀杀人的遗憾？
王二没有理会王老五，他扶着几乎软倒的狗剩，和张老栓一起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三人的衣服都被刮破了，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枯叶，狼狈不堪。
队伍在恐惧和催促声中，勉强重新集结，但士气已经跌落谷底。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惧，行进时不断回头张望，仿佛那片山坡上随时会再次冲出索命的骑兵。
王二默默地走着，感受着身边狗剩依旧无法抑制的颤抖，以及张老栓沉重的叹息。
斥候袭扰，这只是大战前的开胃小菜，是后金军试探和削弱明军士气的常规手段。可以预见，越靠近萨尔浒，这样的袭击会越频繁，越致命。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力量！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快地适应这个时代，掌握更多的生存技能！否则，下一次，倒在血泊中的，可能就是他，或者他身边的人了。
萨尔浒的阴影，如同眼前连绵的群山，沉重地压了下来。而通往炼狱的道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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