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去世后,陈亮在村里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柳七爷又来找过他两次,见他一心只练那些“没出息”的红白曲子,对“那边”的活计避之不及,便也懒得再搭理他,只阴阳怪气地说了句:“烂泥扶不上墙,白瞎了老瞎子传你的本事。”然后悻悻而去。
村里的风言风语又渐渐转了向。有人说陈亮那次驱井邪伤了根本,本事废了;也有人说老瞎子死的蹊跷,说不定就是被他这个徒弟克死的;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半夜看见陈亮一个人在老瞎子坟前吹唢呐,吹得鬼哭狼嚎,不像阳间的调。
陈亮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白天跟着父亲下地干点零活,汗水砸在泥土里,暂时能让他忘记一切。晚上,他就独自一人,要么在自家院里,要么跑到村后河滩,一遍遍地练习那些最基础的曲牌。《玄音谱》被他用油布包好,藏在了炕席底下最隐秘的角落,不敢再看,更不敢再练。师傅临终前渡给他的那口本命元气,似乎只是稳住了他的根基,却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洞和迷茫。
刘小敏嫁人后,仿佛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他只隐约听说,王老五在镇上的理发店生意不错,小敏过上了当初向往的“城里人”生活。这消息像根细针,时不时扎一下他的心,提醒着他曾经的屈辱和失败。
家里的经济状况又变得捉襟见肘。母亲看着儿子日渐沉默和消瘦,心里着急,却也无计可施。最终,在麦收过后农闲的一天,父亲吧嗒吧嗒抽完一袋烟,闷声对陈亮说:“亮子,在家待着也不是常法。要不……你去淮北找你表叔试试?他在矿上,看能不能找个临时工的活。”
陈亮知道,这是父亲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了。他点了点头。吹唢呐这条路,眼看是走不通了,他得活下去,得挣钱。
他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把唢呐用布包好,背在身上。临走前,他去了老瞎子的坟前,磕了三个头,心里默念:“师傅,徒弟没出息,给您丢人了。我去城里找个正经活干,这唢呐……我带着,就当是个念想。”
坐上去淮北的破旧长途汽车,陈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到了淮北,城市的喧嚣和陌生让他无所适从。高大的楼房,川流不息的自行车和汽车,穿着时髦的行人,一切都与他熟悉的乡村格格不入。他按照地址找到表叔家,表叔倒是热情,但矿上的临时工名额紧张,一时半会儿也安排不上,只能让陈亮先住下,慢慢等机会。
住在表叔家逼仄的厨房隔间里,陈亮浑身不自在。表婶虽然没明说,但眼神里的嫌弃藏不住。他不能白吃白住,每天帮着表叔家挑水、搬煤,干各种杂活,但依旧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累赘。
一天傍晚,他心里憋闷得厉害,便背着唢呐,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市中心的一座天桥下。天桥上人来人往,车流如织,桥下却相对僻静,只有几个小贩在摆摊。
他看着桥墩上斑驳的涂鸦和地上散落的烟头,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孤独感涌上心头。他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老瞎子,想起了曾经对未来的憧憬,如今却落得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寄人篱下,前途未卜。
鬼使神差地,他解开了包着唢呐的布。冰凉的铜管在夕阳余晖下闪着黯淡的光。他靠在冰凉的桥墩上,没有想着卖艺,也没有想着通灵,只是纯粹地想吹一曲,吹给自己听,吹给这片陌生的天空听。
他吹的是老瞎子教他的第一首完整的曲子,《百鸟朝凤》的片段。没有刻意炫技,没有运用任何“念力”,他只是把自己这些日子所有的苦闷、迷茫、思念和不甘,都融进了唢呐声里。
高亢嘹亮的唢呐声骤然响起,像一把利刃,劈开了城市傍晚的嘈杂。几个路过的人被吓了一跳,纷纷侧目,有人皱眉,有人露出鄙夷的神色。
陈亮闭着眼,浑然忘我。唢呐声时而激昂,如同凤鸣九天,诉说着不屈的挣扎;时而婉转低回,如同失群孤鸟的哀鸣,充满了无边的落寞。这声音里,有黄土的厚重,有淮河的呜咽,有一个农村青年被命运反复摔打后的倔强与苍凉。
起初,人们只是好奇地驻足片刻便离开。但渐渐地,有几个人停了下来。一个戴着眼镜、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原本正要上天桥,却被这唢呐声吸引,停下了脚步。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惊讶和深思的表情。
陈亮一曲吹罢,胸口剧烈起伏,缓缓睁开眼,才发现天桥下不知何时已经围了十几个人。大多数人脸上不再是鄙夷,而是一种被震撼后的沉默。甚至有一个穿着工装、满脸尘灰的中年汉子,偷偷用袖子抹了把眼角。
这时,那个戴眼镜的老者走了过来,温和地问道:“小伙子,你这唢呐,吹得很有味道。跟谁学的?”
陈亮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城里人,有些局促,低声道:“跟我师傅,村里的一个老瞎子。”
“老瞎子?”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了点头,“难怪,这曲子里的‘土腥味’和生命力,不是学院派能教出来的。你……是刚来城里?”
陈亮点了点头,没说话。
老者看了看他身边简单的行李,和那杆显然价值不菲却被磨得发亮的旧唢呐,沉吟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笔,写下一个地址和名字,递给陈亮:“我叫杨文远,是省艺术学院教音乐的。你要是暂时没地方去,或者想找点事做,明天可以按这个地址来找我。我们……或许可以聊聊。”
说完,杨教授对陈亮笑了笑,转身走上了天桥,消失在人群中。
陈亮捏着那张写着地址和名字的纸条,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省艺术学院?教授?找他聊聊?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不真实。
他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唢呐,又看了看眼前这座陌生的城市。难道,这杆差点被他放弃的“大唢呐”,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又为他吹开了一扇意想不到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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