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不知不觉,陈亮在孙老这小院里,已闭关潜修了近一年光景。
这一年,于陈亮而言,是脱胎换骨的一年。外界的纷扰、名利场的诱惑,仿佛都被那扇紧闭的木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他的生活,简化到了极致,也充实到了极致。每日里,只有三件事:练功、学医、修心。
寅时的导引吐纳,从最初的艰难晦涩,到后来的水到渠成。他渐渐能清晰地内视到体内那缕如丝如缕的真气,随着呼吸在经脉中缓缓流淌,温养着曾经受损的根基。昔日那股阴寒的煞气,在日益精纯浑厚的阳气日夜冲刷淬炼下,已淡若虚无,再也难以兴风作浪。他的面色红润起来,身形虽依旧清瘦,却挺拔如松,目光开阖间,神光内蕴,再无往日怯懦迷茫之色。
辰时的医药之学,他更是进步神速。孙老倾囊相授,不仅教他识药性、背汤头,更将数十年来行医积累的宝贵经验、疑难杂症的辨证思路,一一剖析讲解。陈亮天资本就聪颖,加之心无旁骛,竟将孙老那满屋的医书药典啃下了七七八八,寻常病症已能独立诊治,甚至能对某些复杂病案提出独到见解,令孙老时常捻须颔首,老怀大慰。
而进步最大的,莫过于他对那杆大唢呐的掌控,以及对《玄音谱》的理解。午后练习唢呐,不再是简单的音准节奏,而是将导引术修炼出的真气,与吹奏时的气息完美融合。一呼一吸,一音一律,皆与体内真气流转、心神波动相应和。他吹出的音符,不再是死物,仿佛有了生命。欢快时如溪水奔流,沉静时如古井无波,悲怆时如秋风萧瑟,却始终蕴含着一股中正平和的勃勃生机。他已初步达到了“音由心生,心随音走”的境地。
对于那本曾带给他无尽痛苦与机缘的《玄音谱》,陈亮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孙老帮他破译了更多残页上的古字和符号,他发现这谱子远非单纯的曲谱,更像是一部融合了音律、修行、医理乃至古老巫傩文化的奇书。其上记载的,除了那些凶险的“通幽”、“撼魂”之法,更有大量玄奥的修身养性、调和五音六律以平秘阴阳的“正道”法门。只是老瞎子当年或许只得其皮毛,或心性不足,才走上了偏锋。
陈亮如今心性沉稳,根基渐固,再研习这些正道法门,如鱼得水。他尝试依照谱上记载,以特定音律辅助行气,竟觉体内真气运转更为顺畅;吹奏某些安神静心的片段,连院中躁动的家畜都会渐渐安宁下来。他明白,这才是《玄音谱》真正珍贵之处,是以音律入道,沟通天地,调和身心的无上法门,而非争强斗狠、驱神役鬼的邪术。
这一日,正值深秋,天高云淡。陈亮在院中静坐,面对那杆陪伴他历经生死荣辱的大唢呐,心中一片澄澈。他忽然心有所感,并非要吹奏任何已知曲调,只是随心而动,将一年来修行所得,对生命的感悟,对天地的敬畏,尽数融入气息之中,然后,缓缓吹响。
没有固定的旋律,音符随心流淌,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婉转,时而密集如雨打芭蕉,时而疏落如寒山钟声。这即兴的吹奏,却仿佛暗合了某种天地至理,音波过处,院中落叶似乎盘旋起舞而不坠,连空气都变得格外清新通透。陈亮完全沉浸在这种“音我两忘”的玄妙境界中,只觉得周身毛孔舒张,与天地间的气息交换融为了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个余音袅袅散入秋风,陈亮缓缓放下唢呐,睁开双眼,眸中神光湛然,只觉得通体舒泰,精神前所未有的饱满充沛,体内真气充盈鼓荡,竟比往日浑厚了不止一筹!
他心中明悟,这是突破了一层重要的障碍,修为大进!
“好!好!好!”连道三声好,孙老不知何时已站在屋檐下,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欣慰与激动,“音通天地,神与物游!亮子,你终于迈过这道坎了!如今你的修为,已非吴下阿蒙,寻常江湖术士,已难近你身!这《玄音谱》的正道,你算是初窥门径了!”
得到孙老如此高的评价,陈亮心中亦是欢喜,但更多的是平静。他知道,这只是起点,修行之路,漫长悠远。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就在人志得意满之时,悄然而至。
就在陈亮突破后的第三天夜里,一向身体硬朗的孙老,突然病倒了。起初只是咳嗽,并未在意,只当是秋深寒重,染了风寒。陈亮细心诊脉,开了驱寒宣肺的方子。但药服下去,效果甚微,孙老的咳嗽反而愈发剧烈,甚至带出了血丝,脸色也迅速灰败下去。
陈亮心中大惊,再次仔细诊脉,这一诊,直吓得他魂飞魄散!孙老的脉象,竟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雀啄脉”,如鸟雀啄食,连连急数,三五不调,止而复作!这是脏腑真气涣散,元气将脱的危殆之兆!绝非寻常风寒!
“孙老!您……”陈亮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置信。
孙老躺在榻上,气息微弱,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惊慌。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喘息着道:“亮子……莫慌……老夫……大限……到了……”
“不!不会的!”陈亮红了眼眶,“您只是染了风寒,我一定能治好您!”他疯狂地翻检医书,将孙老珍藏的几味救命药材翻出,就要去煎药。
“没用的……”孙老艰难地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老夫……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这不是病……是……宿债……”
“宿债?”陈亮愣住。
孙老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年轻时……为师……也曾……意气风发……为救一人……逆天行事……强用禁术……虽救人一命……却折了自身……一甲子阳寿……如今……时辰到了……”
陈亮如遭雷击,他从未听孙老提起过这段往事!原来孙老一身通天医术,却隐居于此,并非全然淡泊,更是因为身负沉重的代价!
“孩子……”孙老的手冰冷,却用力握紧了陈亮,“你……已得我真传……医道……音律……皆已入门……往后……路……要你自己走了……”
“孙老!”陈亮跪倒在榻前,泪如雨下。这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孙老于他,早已是亦师亦父的存在。如今骤然听闻噩耗,叫他如何能接受?
“莫哭……”孙老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却异常清明,“记住……医者仁心……音通天地……但……更要……明辨是非……守住……本心……那胡家……柳七爷……乃至……更大的风波……恐怕……避不开了……你……要……小心……”
他的话断断续续,却字字如锤,敲在陈亮心上。
“还有……”孙老用尽最后力气,指向墙角那个一直锁着的旧木箱,“箱底……夹层……有……一物……是……老瞎子……当年……托我……在你……成才之日……交予你……或许……对你有用……”
话音未落,孙老的手缓缓垂落,眼睛安然闭上,气息全无。
一代隐医,悄然长逝。
小院内,秋风呜咽,烛火摇曳。陈亮跪在榻前,望着孙老安详的遗容,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闭关初成,导师却已永诀。未来的路,果然如孙老所言,充满了未知的风浪。而孙老临终提及的木箱夹层之物,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陈亮的江湖路,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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