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匣与黑石的出水,如同搬走了压在沈家庄园上空最大的一块阴云。当那沾满河泥、散发着水腥与古老气息的石匣被小心翼翼抬上岸时,连呼啸的河风都仿佛安静了片刻。空气中那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确实如陈亮所感,悄然消散了大半。
沈夫人喜极而泣,不顾身份地对着孙老和陈亮就要下跪,被孙老连忙扶住。沈万鑫得知消息后,在病榻上老泪纵横,连声催促家人速速依诺办理后事。
厚葬仪式办得极其隆重。孙老亲自择定吉时吉穴,就在原河神庙遗址后方一块高敞向阳之地。沈家请来了临河镇周边最有名望的僧道,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超度亡魂。那具无名尸骸被重新装入新制的柏木棺椁,与那块刻符黑石一同下葬。沈万鑫强撑病体,披麻戴孝,亲自捧土,在坟前叩首忏悔,誓言重修庙宇,永奉香火。
下葬当日,天气晴朗,河面平静。当最后一捧黄土掩上坟头时,许多在场的人都隐约听到风中传来一声悠长的、仿佛解脱般的叹息,随即消散无踪。笼罩沈家庄园数月之久的阴霾,至此才算真正散去。
沈万鑫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或许是放下了心中巨石,或许是孙老的药石确实灵验,旬日之间,已能下地行走。他果然不敢怠慢,立刻开始兑现诺言。重修河神庙的工匠材料很快到位,规格远超从前;散财济贫的账目也公开张榜,由镇上乡老监督执行;沈家粮行也挂出了“平价惠民”的新招牌。
经此一劫,沈万鑫仿佛变了个人,往日的精明算计淡了许多,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与惶恐,对孙老和陈亮更是敬若神明,酬谢之丰厚自不必说。但孙老只取了诊金和药费,多余的一概退回,只嘱咐他牢记誓言,多行善事。
风波平息,孙老和陈亮辞行归家。沈家全府送出十里,感恩戴德之情,溢于言表。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回村的土路上。车厢内,陈亮望着窗外熟悉的田野景色,恍如隔世。短短十余日,经历之凶险、之奇诡,远超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依旧略显苍白的手,难以想象它们曾握住唢呐,与那百年怨灵进行过一场无声的生死较量。
“感觉如何?”孙老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和依旧。
陈亮回过神,想了想,认真答道:“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累的梦。现在梦醒了,但梦里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他顿了顿,补充道,“也好像……走过了一道很高的坎,回头看,有点后怕,但……也觉得自已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孙老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赞许:“经一事,长一智。此次你能临危不乱,以‘同尘’之法险中求生,足见你心性已非吴下阿蒙。更难得的是,事成之后,不见骄狂,唯有沉淀,此乃大善。”他话锋一转,语气转为凝重,“然,福兮祸之所伏。你此番在沈家显露手段,虽为救人,但也等于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柳七爷之辈,绝不会善罢甘休。日后,类似的麻烦,只怕会更多,也更凶险。”
陈亮神色一凛,点了点头。他明白孙老的意思。沈家之事,让他“陈师傅”的名声不再局限于乡野,恐怕已传入了一些更复杂、更有势力的圈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孙老,那《玄音谱》上的‘同尘’之法,还有那些关于‘灵’的记载,都是真的吗?这世上,真的……有那些东西存在?”陈亮终于问出了埋藏心底许久的疑惑。
孙老沉默片刻,目光望向车窗外广袤的田野,缓缓道:“宇宙之大,无奇不有。肉眼所见,不过万一。古人云‘敬鬼神而远之’,非是认定其虚无,而是深知其莫测,告诫凡人当心存敬畏,谨守本分。医道讲究‘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修行重在‘明心见性’。只要你心灯不灭,行事无愧,纵有邪祟,亦难近身。反之,若心术不正,气血两亏,则百病丛生,幻由心生,亦未可知。”
他没有直接回答“有”或“没有”,而是将重点拉回到了“修心”与“正气”上。这玄之又玄的回答,反而让陈亮心中更加透亮。存在与否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自处。
“我明白了。”陈亮郑重道,“我会更加努力修炼心性,学习医术,夯实根基。”
孙老欣慰地点了点头。
马车驶入村口,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然而,陈亮敏锐地感觉到,村里人看他的目光,与离开时又有了微妙的不同。少了之前的探究与疏离,多了几分真切的敬畏,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几个在村口闲聊的妇人,见他下车,立刻停止了交谈,脸上堆起热情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
“亮子回来啦!”
“陈师傅辛苦啦!”
“孙老,家里新磨了豆腐,一会儿给您送点去!”
陈亮有些不自在地点头回应,快步跟着孙老回到小院。他知道,平静的乡村生活,或许真的要一去不复返了。沈家之事,就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正在不断扩散。而柳七爷那双怨毒的眼睛,想必正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窥伺着下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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