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与赵诚带队离去,府衙内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宁静。我独坐于临时书案前,窗外日头渐高,明亮的光线却驱不散心头越聚越浓的阴霾。
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思绪全都聚焦在“浙江市舶司”这五个字上。福昌号大东家临死前的惊愕,陆昭情急之下的追问,秦老提供的“官靴”线索,以及那枚触手温润却透着诡异的羊脂玉佩……所有这些碎片,都隐隐指向这座掌管着东南海贸命脉的衙门。
诚然,市舶司提举是四品大员,位高权重,以我目前虽被默许、却并无正式朝廷明旨的“戴罪立功”之身,直接调查确实阻力重重。但,若其真与“螭龙”逆党勾结,危害的便是社稷根本,绝不能因其官职而放任。
最直接有效的途径,便是借助东厂之力。东厂有侦缉百官之权,行事少有掣肘,由他们出面调查市舶司,名正言顺。
想到这里,我不再犹豫。摊开纸张,斟酌词句,将目前掌握的关于福昌号可能与浙江市舶司存在关联的线索——包括云来客栈那伙“官靴贵人”与福昌号二东家的异常会面、福昌号资金物资可能通过海路转移的推断、以及大东家临死前对“市舶司”一词的剧烈反应——条理清晰地整理成文。当然,隐去了消息具体来源(如秦老),也暂未提及陆昭的异常。
我将这份密报密封好,再次动身前往那家绸缎庄——东厂在杭州的暗桩。
接待我的依旧是那位面容阴柔的档头。他接过密报,拆开细看,起初神色如常,但当他看到“浙江市舶司”几个字时,目光明显凝滞了片刻,看得比前面任何部分都要仔细,指尖在纸张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两下。
看完后,他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表示会急报曹公公,而是沉吟了一下,对我说道:“沈镇抚,此事牵涉非小,咱家需即刻请示曹公公定夺。请您在此稍候片刻。”
他说完,便拿着密报起身转入后堂。我知道,那里有直通南京的飞鸽传书渠道。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寂静的、弥漫着绸缎特殊气味的房间里,每一分都显得有些漫长。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档头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张刚收到的、墨迹犹新的小纸条。他脸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恭敬,但眼神深处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随意,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沈镇抚,”他开口道,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基调,“曹公公已有回复。”
我凝神静听。
“曹公公言道,沈镇抚忠心任事,勇于任难,所获线索颇有价值,厂卫已悉数记录在案。”他先是照例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慎重,“然,浙江市舶司地位特殊,干系东南海贸乃至国库税收,其所涉事务,往往盘根错节,非一时一地所能厘清。厂卫对此自有通盘考量与更为缜密的长期部署,此刻不宜因单一线索而轻易启动明面查探,以免打草惊蛇,扰乱了全局,徒生难以预料的枝节。”
档头继续传达着表面上的指令:“曹公公示下,眼下当务之急,仍是彻底肃清‘螭龙’在江南之残余势力,斩断其所有触角。沈镇抚可凭借现有缴获之名录,扩大查缉范围,着力清查杭州、乃至周边州府,是否有其他衙门官吏,无论品阶高低,与逆党存在勾连。此乃夯实根基、斩草除根之举,望沈镇抚再接再厉,勿要松懈,勿要旁骛。”
扩大查缉范围,清查其他衙门……却唯独将最可疑、也可能是最重要的市舶司,用“自有部署”、“怕打草惊蛇”这样的理由轻轻按住。
这含糊其辞的态度,让我心头疑云更甚。东厂,或者说曹震霆,似乎在刻意回避对市舶司的深入调查。他们是真的另有深谋远虑的布局,还是……这市舶司本身,就与东厂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牵扯?曹震霆怕我查下去,会牵出连东厂都不愿面对的人物?
“卑职明白了。”我压下心中的重重疑虑与一丝被蒙蔽的怒意,拱手应道,语气听不出波澜,“曹公公高瞻远瞩,思虑周全。卑职定当遵命,全力清剿‘螭龙’余孽,扩大查缉范围。”
那档头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似乎松了口气:“沈镇抚能体会上意,那是最好不过。您的功劳,曹公公绝不会忘。”
离开绸缎庄,走在熙攘的街道上,我感觉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这墙由官场的规则、权力的制衡和深不可测的幕后交易砌成,坚实而冰冷。
曹震霆让我转向,我明面上自然不能违逆。但东厂这暧昧不明的态度,反而更加深了我的怀疑。若市舶司果真清白,东厂何须如此讳莫如深?这背后定然有鬼!
明路不通,就走暗路。
回到府衙,我再次拿出了那枚羊脂玉佩,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纹路古拙,玉质极佳,绝非寻常富贵人家所用。这上面雕刻的奇异纹样,以及它可能代表的、与北方某股势力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就是绕过东厂禁令,独自揭开真相的突破口。
我唤来一名机警且擅长绘图的锦衣卫校尉,让他将这玉佩的纹样原原本本地拓印下来。
“你带着这个,”我低声吩咐,语气坚决,“去找杭州城里最好的古董商、玉器匠人,特别是那些曾经在北方有过营生,见识广博的人,悄悄打听,问问他们是否见过这种纹样,或者知道这纹样可能代表什么身份、哪个家族。记住,要绝对小心,不可泄露你的身份和意图。”
“是,大人!”那校尉领命,小心地收好拓样,悄然离去。
既然东厂不可靠,甚至可能心怀叵测,那我就必须靠自己,在这迷局中杀出一条路来。从这枚玉佩入手,从江湖和市井的层面,或许能撬开一条缝隙,窥见那被东厂刻意掩盖的真相。
我站在窗前,望着杭州城繁华的景象,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螭龙的威胁或许因财力受损而暂缓,但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漩涡,似乎才刚刚开始显露其狰狞的轮廓。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惊动这漩涡中心的巨兽之前,找到能刺穿它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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