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陈孝斌形色匆匆地奔西门而去，他怕惊动西门的守城兵，一个矫健的跳跃便翻过了10米高的城墙，像猫一样，四肢轻轻落地，然后径直朝着陈家庄的方向走去。
县城的护城河像一条疲倦的灰蛇，蜿蜒流淌，水色沉郁如旧梦。岸边老柳垂绦，好似在打捞逝去的光阴，水面漂浮的残红，是春末最后一声叹息。偶有蜻蜓点水，却惊起满池寂寥。
然而，当陈孝斌的目光掠过颓圮的城垣倒影时，忽见石缝间探出几茎新绿，怯生生顶着嫩黄的蕊 —— 那是无人问津的野菊，正于荒芜中，固执地酝酿着下一季的芬芳。
河水不算清澈，带着些微的浑浊，倒映着岸边稀疏的枯草和阴沉的天空。
陈孝斌穿过护城河，河对岸，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茂密树林，如同一块巨大的墨绿绒毯，铺展在旷野之上。
林间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腐烂落叶的微腥，偶尔几声不知名的鸟鸣，更添了几分幽深与神秘。
陈孝斌踏上那条唯一通往陈家庄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软的泥地上，发出 “嚓嚓” 的轻响。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是暗淡，只有零星的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让他勉强能够看到前方的路。
他的心，像揣了只兔子，既紧张又充满期待。穿过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树林，前方隐约出现了几缕炊烟，以及低矮的农舍轮廓 —— 那便是陈家庄了。
村口，几个衣衫朴素的孩童正在追逐嬉闹，看到陈孝斌这个陌生人，都好奇地停了下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他。
一位挎着菜篮子的大娘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陈孝斌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拱手作揖，语气显得十分亲和：“这位大娘，请问，陈孝宝大哥家怎么走？”
大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然衣衫有些尘土，但眉目正直，不像歹人，便放下些许戒心，指了指村子深处一间相对整洁的草房：“你找孝宝啊？喏，就是那边，靠着老槐树的那家。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本家兄弟，从乡下来投奔他的。” 陈孝斌答道，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
顺着大娘指点的方向，陈孝斌很快找到了那间草房。院子里，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汉子正劈着柴，肌肉线条在粗布短褂下显得格外结实，每一次斧头落下，都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木屑四溅。
“请问，是陈孝宝大哥吗？” 陈孝斌站在院门口，试探着问道。
那汉子转过身来，浓眉大眼，眼神锐利而沉稳。他看到陈孝斌，略一迟疑，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你是…… 孝斌？”
“大哥，我是孝斌啊！陈孝斌！” 陈孝斌又惊又喜，快步走上前，“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在河里洗过澡、摸过鱼呢！”
陈孝宝，这个平日里在村里沉默寡言，此刻却眼神锐利如鹰的汉子，上下打量了陈孝斌一番，眉头微蹙，随即扔下斧头，将他拉进屋，反手把门闩插好。
陈孝宝点燃一盏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孝斌？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外面风声紧，你不知道？”
油灯下，陈孝斌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大哥，城破了……正因如此，我才来找你！”
“找我？” 陈孝宝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热水，也给陈孝斌递过一碗，“家里出什么事了？还是小鬼子……？”
陈孝斌接过碗，却没有喝，只是紧紧捧在手里，像是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抬起头，直视着陈孝宝的眼睛：“大哥，日本人占了咱的地，杀了咱的人，烧了咱的房！这口气，我咽不下！
我自卫队时就听说…… 听说你在干大事，在抗日！大哥，带我一起干吧！我要为乡亲们报仇！我要把鬼子赶出去！”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陈孝宝端着碗的手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得复杂起来。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碗放在桌上，走到窗边，撩开破旧的窗纸，警惕地向外望了望。
黑夜来临了，只有几声犬吠远远传来。
“抗日？” 陈孝宝转过身，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孝斌，你知道抗日是啥？那可是掉脑袋的买卖！
你一个读过几天书的文弱男娃，能干啥？别是一时冲动。”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紧锁定在陈孝斌脸上，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动摇或伪装。
“我不是冲动！” 陈孝斌急道，“我在县城亲耳听到日本人的暴行，亲眼看到他们怎么欺负咱中国人！”
“我读书是为了救国，不是为了当亡国奴！现在大敌当前，我不能袖手旁观！大哥，你信我！”
陈孝宝不置可否，反而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孝斌啊，不是哥不信你。只是这抗日队伍，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万一…… 我是说万一，你是日本人或者汉奸派来的探子，想混进来摸清我们的底细，那我们这么多人的性命……”
“孝宝哥！” 陈孝斌急得猛地站了起来，眼睛都红了，“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陈孝斌虽然没多大能耐，但家国大义还是懂的！
乡亲们的血不能白流！我要是敢当汉奸，天打五雷轰！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对天发誓！” 他说着，就要举手。
“坐下！” 陈孝宝低喝一声，眼神却缓和了些许。他看了陈孝斌激动得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悲愤的眼睛，心中的疑虑似乎消散了一些，但仍不敢完全放心。
“发誓有什么用？真到了生死关头，誓言顶个屁用。”
他走到墙角，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扔到陈孝斌面前的地上，发出 “哐当”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把刀，是太爷爷当年砍柴用的。你要是真有决心，敢不敢现在就拿着它，去村口把那个给日本人通风报信的张麻子宰了？”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试探。张麻子是村里有名的泼皮无赖，最近确实跟皇协军走得很近，十分惹人厌。
但此刻让陈孝斌去杀他，一来是看他是否真有血性和决心，二来也是看他是否会因害怕暴露而退缩。
陈孝斌看着地上的柴刀，又看了看陈孝宝冷峻的脸。他的呼吸停滞了几秒，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 —— 不是因为害怕张麻子，而是因为这个要求太过突然和直接。但仅仅一瞬间，那犹豫便被更强烈的决心取代。
他弯腰，一把捡起沉重的柴刀，刀柄冰冷粗糙。他紧紧握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好！大哥，你等着！” 他转身就想往外走。
“等等！” 陈孝宝突然叫住了他。
陈孝斌停下脚步，回头，眼中带着询问。
陈孝宝深深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温度：“行了，把刀放下吧。张麻子自有收拾他的人，不用你冒险。”
他终于确认了，眼前的这个弟弟，不是探子，他的眼神，他的激动，他拿起刀时的决绝，都不是装出来的。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侵略者的刻骨仇恨和对救国的迫切渴望。
陈孝斌愣住了，随即明白了过来，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委屈涌上心头，眼眶顿时红了。他把柴刀放回原处，声音带着哽咽：“大哥……”
“别废话了。” 陈孝宝打断他，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笑容，但眼神却柔和了许多，“既然你真心想抗日，想为乡亲们报仇，那哥就带你去个地方。”
“记住，到了那里，一切听我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陈孝斌用力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 “嗯” 了一声。
陈孝宝再次检查了门窗，然后走到炕边，在炕角摸索了几下，扳动了一块松动的炕砖。只听 “咔哒” 一声轻响，靠墙的地面上，一块沉重的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跟我来。” 陈孝宝打着手势，率先钻了进去。
陈孝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和好奇，紧随其后。
洞口并不宽，仅容一人通过，需要弯着腰，沿着陡峭湿滑的土梯向下走。走了约莫十几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人工挖掘的地下坑道，顶部用粗木支撑着，虽然低矮，但空间不小。坑道两侧点着几盏油灯，将周围照亮。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煤油味和泥土的腥气，越往里走，越寒凉，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坑道里的人。
十几个汉子，有穿着粗布短褂的农民，有穿着褪色军装的士兵，此刻都围坐在一起，似乎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
看到陈孝宝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带着警惕和审视。
陈孝斌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额角上有一道浅浅疤痕的中年汉子站了起来，他是这里的核心人物，县支书李建国。“孝宝，这是……”
陈孝宝上前一步，低声介绍：“李支书，这是我弟弟，陈孝斌。他也是苦大仇深，一心想抗日，我试过了，是自己人。”
李建国打量了陈孝斌一番，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伸出手：“欢迎你，同志！抗日队伍，就需要你这样有觉悟的年轻人！”
陈孝斌紧紧握住李建国温暖而有力的手，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李支书…… 我…… 我终于找到组织了！”
就在这时，坑道角落里，两个正在擦拭枪支的年轻人看到陈孝斌，都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孝斌？！” 其中一个身材敦实，浓眉大眼的汉子失声叫道。
陈孝斌闻声望去，当看清那两人的面容时，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瞬间呆立当场。那不是别人，正是他在县自卫队时最要好的两个兄弟，赵老三和孙猴子！
“老三哥！猴子！” 陈孝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他们早就牺牲在战场上了！
“真的是你！孝斌！” 赵老三和孙猴子也激动地冲了上来，三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你小子没死啊！我们还以为你……” 孙猴子眼眶一红，话说不下去了。
“我没死！我逃出来了！” 陈孝斌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我以为你们也……”
“我们命大！” 赵老三用力拍着陈孝斌的肩膀，声音哽咽，“后来我们跟着李支书，拉队伍，打游击，一直在坚持抗日！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
三个曾经并肩训练、一起憧憬过未来的年轻人，在这样一个隐秘的地下坑道里重逢，恍如隔世。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任凭喜悦和激动的泪水流淌，冲刷着多日来的恐惧、思念和委屈。
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幕，也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李建国拍了拍陈孝斌的后背，大声道：“好了好了，重逢是喜事，别哭了！现在国难当头，正是我们中国人团结一心，共御外侮的时候！孝斌同志，既然来了，就是一家人！从今天起，我们一起并肩作战，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
“对！把小鬼子赶出去！”
“报仇！”
“抗日到底！”
激昂的口号声在不大的地下坑道里回荡，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也照亮了他们心中共同的希望和决心。
油灯的光芒在众人脸上跳动，映照着一双双燃烧着怒火与希望的眼睛。陈孝斌找去眼角的泪，看着眼前这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一股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力量感涌上心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他将和这些英勇的人们一起，为了民族的生存和尊严，在这片苦难而不屈的土地上，战斗到底！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这暗夜中的地下基地里，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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