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上那场关于“万世太平”与“眼前实事”的讲话，余音仿佛还在晋西北干燥而带着土腥味的空气里打着旋儿，楚风心头那根自穿越以来就从未真正松弛过的弦，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紧了。
孙铭带来的消息，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破了胜利后那层薄薄的、带着些许暖意的屏障。
“‘烈风’计划提前？具体到什么程度？”楚风脚步不停，向着师部方向疾走，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指挥部里电台调频时那种压抑的电流嘶响。身后的打谷场上，学员们散去时带起的喧哗声，此刻听来竟有些刺耳，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先头部队，至少两个大队的鬼子，配属骑兵和炮兵，已经离开原驻地，动向正是我根据地东北方向的屏障——黑云岭。”孙铭语速极快，如同在复诵电报码，“预计最迟后天傍晚，前锋即可抵达黑云岭外围。他们的动作很快，不像往常，倒像是……被鞭子抽着往前赶。”
“被鞭子抽着？”楚风冷哼一声，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冈村宁次这把新官上任的火，烧得倒是旺。看来鹰嘴岭那一仗，没把他打疼，反倒把他打急了。”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关于这位日后被称为“华北日军头脑”的对手的资料，冷酷、缜密、尤其擅长搞“治安强化”和层层推进的堡垒战术。这是个比藤原信更难缠、也更凶残的对手。
“胡观察员和落马川那边呢？”楚风又问，脚步踏在师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门口的卫兵啪地立正敬礼，眼神里还带着胜利后的些许轻松，但在接触到楚风和孙铭那凝重的脸色后，那点轻松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骤然拉紧的弓弦般的警惕。
“电报往来加密等级提高了至少两级，内容无法破译。但‘谛听’在落马川的内线冒死传出消息，中央军第x师师长赵德柱，近期频繁会见胡观察员，且师部警卫营有异常调动迹象。内线感觉……感觉山雨欲来。”孙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内部的刀子，往往比明面的敌人更让人脊背发凉。
楚风没再说话，一把推开了师部作战室那扇厚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烟草、劣质墨水、汗味以及老旧地图散发出的、略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参谋长方立功正俯身在那张巨大的、铺着缴获日军地图的桌案前，几个作战参谋围在旁边，低声讨论着什么。角落里，那几部电台的指示灯像野兽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报务员戴着耳机，手指在电键上跳跃，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如同这紧张氛围的心跳。
看到楚风进来，方立功立刻直起身，他脸上原本因为“春雷行动”成功而泛起的些许红光，此刻已被一层深深的忧虑所覆盖，连鼻梁上那副圆框眼镜，都似乎沉重了几分。
“师座！”方立功迎上来，手里拿着一份刚译出的电文，“‘谛听’和oSS史密斯先生那边几乎同时确认了！日军华北方面军大规模异动，番号众多，主力正在向晋西北方向集结！这是初步判读的敌军兵力配置和可能进攻路线图。”
楚风接过电文，目光迅速扫过上面那些冰冷的数据和箭头。两个混成旅团作为骨干，配属伪军一个师，总兵力超过三万人。这还不算那些专门搞破坏的“特别纵火队”和新出现的、番号陌生的“防疫给水部队”——楚风看到这个名字，瞳孔骤然收缩，胃里像是突然被塞进了一块冰坨，那股寒意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他太清楚这个看似无害的名字背后，隐藏着怎样恶魔般的行径。
“防疫给水……”楚风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四个字，手指捏着电文纸的边缘，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冈村宁次，他还真是给我们准备了一份‘厚礼’！”
他“啪”地将电文拍在桌案上，震得地图边上的铅笔都跳了一下。巨大的声响让整个作战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参谋、报务员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电台的滴答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都过来！”楚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不容置疑。
参谋们立刻围拢到桌案前，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远处士兵操练的口号声——那口号声此刻听来，竟带着一种风暴前最后的平静。
楚风拿起一根红蓝铅笔，那铅笔在他手指间仿佛有千钧重。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钉在地图上那片代表着根据地的、用粗重红线勾勒出的区域。
“看这里，黑云岭。”铅笔的红色笔尖点在地图东北角的一个等高线密集的区域，“鬼子先锋，两个大队，直奔这里。他们的目的，不是占领，是试探，是撕开口子！” 红色笔尖重重一顿，仿佛要戳穿地图。
“再看这里，落马川。”笔尖移向西北方向，那里标注着中央军第x师的防区，“赵德柱这个王八蛋，在这个时候和姓胡的勾勾搭搭，他想干什么？趁火打劫？还是想给我们背后捅刀子？” 蓝色的笔尖在落马川的位置画了一个圈，那个圈，像一道即将收紧的绞索。
楚风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参谋的脸。那些脸庞，有的年轻，带着未经世事的紧张；有的沧桑，刻满了战火的痕迹。但此刻，他们的眼神都同样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同志们，”楚风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像闷雷一样滚过每个人的心头，“都看清楚了吧？这一次，不是小打小闹，不是局部扫荡。冈村宁次这是摆开了阵势，要跟我们决战！是要把我们这颗他眼里的‘钉子’，连根拔起，还要把这片土地，用火与血，彻底变成焦土！”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股沉重的压力在每个人心中沉淀。作战室里落针可闻，有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喉咙滚动的声音异常清晰。
“鬼子兵力是我们的数倍，装备精良，来势汹汹。内部，还有心怀鬼胎、随时可能背后插刀子的所谓‘友军’。”楚风继续说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形势，比我们以往经历的任何一次，都要严峻。可以说，我们又一次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如同出鞘的刺刀，锐利而冰冷：
“但是！” 这一声“但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凝重的空气，“我们不是第一次被逼到悬崖边上了！苍云岭，我们顶着坂田的炮火站稳了！上一次大扫荡，我们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了！鹰嘴岭，我们硬生生敲掉了鬼子的牙！”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为什么？因为我们脚下踩着的，是中国的土地！因为我们身后站着的，是千千万万指望我们活下去的老百姓！因为我们这支队伍，是从炮火和鲜血里滚出来的，我们的骨头，比鬼子的炮弹还硬！”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几支铅笔再次跳起：“鬼子想把我们变成焦土？做梦！老子偏要在这片焦土上，给他立起一座烧不垮、砸不烂的钢铁堡垒！”
“方参谋长！”楚风喝道。
“到！”方立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记录命令！”楚风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那条代表着根据地生命的红线，在他眼中如同燃烧的火焰。
“一、全师即刻起，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取消一切休假，所有人员、物资，立即向预定防御位置集结！告诉各团团长，老子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后天太阳落山前，我要看到所有部队像钉子一样，钉在他们的阵地上！少一颗钉子，我拿他是问！”
“二、启动‘坚壁清野’最高预案！地方政府、民兵、妇救会，全部动员起来！粮食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连同水井、房屋，给老子彻底处理干净！原则就一个，一根草、一滴水，都不能留给鬼子！告诉乡亲们，暂时委屈，躲进山里去，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站着，就一定会接他们回家！”
楚风说到“回家”两个字时，声音有极其细微的波动，但瞬间又恢复了钢铁般的坚硬。
“三、电告李云龙师长！”楚风深吸一口气，“内容如下：老李，冈村老鬼子摆桌子请客，菜码不小，主桌在我这儿。你那边的席面估计也不轻松。多的不说，各自保重，瞅准机会，互相搭把手。别忘了，咱们可是说好了，要一起喝庆功酒的！”
这口语化的电文，带着楚风和李云龙之间特有的默契与粗犷，让凝重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一丝。一个年轻的参谋甚至忍不住咧了咧嘴，但立刻又绷住了。
“四、”楚风的目光变得幽深，如同古井，“给落马川的赵德柱师长，发一封‘友好’通报。就说，日军大举进犯，我部决心誓死抵抗，望赵师长以民族大义为重，谨守防区，勿使日军有可乘之机。若……若赵师长有何‘难处’，或需‘借道’，请他务必提前知会，以免发生……误会。”
这番话，说得客气，但里面的警告意味，如同藏在棉里的针，谁都听得出来。方立功快速记录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这声音此刻听来，竟有些惊心动魄。
“五、”楚风最后看向孙铭，眼神锐利如刀，“‘谛听’全员进入静默潜伏状态，非紧急情报，不得主动联系。你们的任务，是保住自己，像钉子一样钉在敌人心脏里！同时，启动所有备用监测频道，给我死死盯住落马川方向的任何无线电信号！我要知道赵德柱和那个姓胡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是！”孙铭沉声应道，没有任何废话，转身就像一道影子般融入了作战室的角落。
命令一条条发出，如同给一架庞大的战争机器注入了动力，整个师部瞬间以极高的效率运转起来。电台的滴答声变得更加急促，通话器的呼叫声、参谋们奔跑传递命令的脚步声、地图被频繁展开和卷起的哗啦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大战将至的、紧张而压抑的交响乐。
楚风布置完一切，却没有丝毫放松。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糊着桑皮纸的窗户。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进来，稍微驱散了作战室里浑浊的空气。远处，夕阳正缓缓沉入群山之后，将天边染成了一片壮烈而凄艳的血红色。那红色，像极了即将泼洒在这片土地上的鲜血。
他看着那片血色残阳，久久不语。方立功默默走到他身边，递过一杯已经微凉的茶水。
“师座，”方立功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带着担忧，“这次……我们能顶住吗？”
楚风没有立刻回答。他接过茶杯，冰冷的瓷壁触碰到指尖，带来一丝清晰的凉意。他望着窗外，视线仿佛穿透了逐渐降临的夜幕，看到了那正在逼近的、由钢铁、火焰和死亡组成的风暴。
他抿了一口凉茶，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却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
“老方，”楚风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方立功的问题，“你记得我跟学员们说的吗？我们这些人，可能看不到真正的‘万世太平’。”
他顿了顿，将茶杯握紧，仿佛要从那冰冷中汲取力量。
“但是，”他转过头，看向方立功，眼神在渐暗的光线中，亮得惊人，如同两颗投入寒潭的火种，“就算我们看不到了，也得让后来人，能踏着我们用骨头铺出来的路，继续往前走！”
“这晋西北的天，”他重新望向窗外那最后一丝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血色，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撼不动、摧不垮的决绝，“塌不下来！”
窗外，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帷幕，沉重地覆盖了整个天地。而在这片深沉的黑暗中，无数双眼睛，正带着决死的光芒，望向同一个方向。
山雨，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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