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室的空气，像是被拧紧了发条。
临时征用的大宅堂屋，四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材质各异的地图。最大的一张晋西北区域图，几乎占据了整面北墙，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得密密麻麻，如同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兵身上的伤疤。阳光从南面的格子窗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围在硕大八仙桌旁，那一张张或凝重、或兴奋、或沉思的脸。
桌上，摊开着那份来自太原内线的紧急情报副本，以及更多由“谛听”不同渠道汇总来的、关于黑石寨及其周边地区的零碎信息。
楚风站在上首，背对着北墙的地图，双手按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目光缓缓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主要营团长、炮营营长王承柱、特战队队长孙铭、参谋长方立功，以及被特意叫来、负责情报初步梳理的“谛听”负责人之一，一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眼神却异常机敏的年轻人，代号“夜枭”。
王承柱果然把他那个油光锃亮、被摩挲得几乎包了浆的枣木算盘带来了，此刻正下意识地用手指拨弄着最上面一排的算珠，发出细微的、规律的“啪嗒”声，像是在计算着什么看不见的炮击诸元。
“都看过了？”楚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房间里所有的杂音——清嗓子的、挪动脚步的、甚至王承柱拨弄算盘的声音——都消失了。
“看过了，师长！”众人应道，声音沉闷而有力。
“说说吧，什么看法？”楚风直起身，走到北墙那张大地图前，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精准地点在了地图上一个被红圈紧紧箍住的位置——**黑石寨**。
“肥肉！天大的肥肉！”一个粗嗓门的营长率先嚷道，脸上泛着红光，“他娘的，汽油、钢管，还有磺胺！都是咱们做梦都流口水的好东西！干了！必须干了！”
“干？怎么干？”另一个年纪稍长、面相沉稳的团长皱着眉头开口，他指着地图上黑石寨周边的地形，“黑石寨这地方，三面环山，只有一条主路能通卡车，易守难攻。鬼子在那里放了一个精锐大队，不下八百人，装备精良。而且看这布防图，”他手指点着“夜枭”刚刚标注上去的日军火力点分布，“明堡、暗哨、铁丝网、雷区，层层叠叠，摆明了就是个硬核桃！咱们现在这点家底，强攻？拿什么攻？拿弟兄们的脑袋去撞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刚才那点兴奋的火苗。众人沉默下来，看着地图上那个被标注得如同刺猬般的黑石寨，都感到一阵牙疼。
“硬碰硬肯定不行，”方立功推了推眼镜，语气冷静得像是在算一笔亏本的买卖，“咱们刚缓过气，经不起再来一次柳堡那样的消耗。但这批物资……又实在太诱人，对咱们下一步的发展，至关重要。”
他看向楚风：“师长，您的意思呢？”
楚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黑石寨的位置上，手中的木棍却沿着通往黑石寨的几条蜿蜒路线缓缓移动，像是在抚摸一条毒蛇的脊背。
“你们只看到了黑石寨是块硬骨头，”他忽然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冷静，“有没有想过，鬼子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个重要的前进基地，放在这里？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紧缺的战略物资，囤积在这个看似突出、实际上有些孤立的位置？”
他转过身，木棍“笃”地一声敲在地图上黑石寨稍南一些、代表三家集及周边新控制区的一片区域。
“因为我们。”楚风的目光锐利起来，像刀子一样刮过众人的脸，“因为我们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因为我们干掉了武田，因为我们像一根钉子，楔进了鬼子的占领区。黑石寨，就是鬼子针对我们这颗‘钉子’，打下的一个‘楔子’！”
“楔子？”王承柱停下拨弄算盘，抬起头，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
“对，楔子！”楚风加重了语气，“它卡在我们向外发展的咽喉要道上。它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囤积物资，更是为了监视我们，压制我们，随时可以像一把锤子，敲在我们这颗钉子的头上！有了这个楔子，鬼子进，可以随时向我们发动攻击；退，可以牢牢锁死我们向外扩展的通道。它让我们如鲠在喉，动弹不得！”
他走回桌边，将木棍放下，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所以，打黑石寨，不仅仅是为了那批物资，更是为了拔掉这个楔子！为了打破鬼子的封锁，为了给我们自己打出一条生路，一条活路！”
他环视众人，眼神灼灼：“这一仗，不是我们想不想打的问题，是必须打！而且，必须要打赢！”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楚风的话，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他们之前仅仅将黑石寨视为“肥肉”的简单想法，露出了其下隐藏的、更加残酷和紧迫的战略意义。
“可是……师长，”那个沉稳的团长再次开口，语气更加凝重，“道理我们都懂。可这硬核桃，怎么敲？咱们牙口不够啊。”
楚风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牙口不够，就用巧劲。硬核桃砸不开，就用锤子敲缝，用开水烫，总有办法让它裂开。”
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夜枭”：“把你们‘谛听’摸到的情况，再详细说说，特别是关于黑石寨守军内部，以及补给线的情况。”
“夜枭”立刻上前一步，他声音不高，语速却很快，带着一种情报人员特有的清晰和条理：“是，师长。根据内线最新情报和我们的外围观察核实，黑石寨守军是日军独立混成第四旅团下属的冈崎大队，大队长冈崎次郎，是个典型的少壮派军官，作风凶狠，但也因此有些骄横。其部下多为服役两年以上的老兵，战斗力不容小觑。”
他指着布防图上的几个点：“其防御重点，集中在正面主路和两侧制高点。但也不是没有弱点。”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最准确的表述：“第一，由于其位置相对突出，与后方主要据点距离较远，其后勤补给，主要依靠每周一次、有时会因为天气或游击队骚扰延迟的运输队。补给线漫长，是我们能做文章的地方。”
“第二，冈崎此人刚愎自用，与配属给他的伪军一个连关系紧张，伪军驻扎在寨子外围的废弃矿场，待遇差，怨气很大。这是我们可能利用的缝隙。”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夜枭”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确定，“内线隐约提到，冈崎大队的弹药储备，似乎……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充足。尤其是步兵炮弹和重机枪子弹，因为之前几次小规模清剿行动和日常训练消耗，库存可能低于正常水平。这一点，尚未完全证实，但值得注意。”
“哦？”楚风眉毛一挑，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起来，“弹药不足……这可是个有意思的消息。”
方立功立刻拿起铅笔，在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
“还有，”夜枭”补充道，“黑石寨内部的水源，主要依靠寨子里的一口深井和一个小蓄水池。如果……如果能想办法污染或者切断其水源……”
“断水？”王承柱眼睛一亮，“这法子阴是阴了点，但管用啊！鬼子没了水，我看他能撑几天！”
“没那么简单，”楚风摇了摇头，“冈崎不是傻子，水源地必然是重兵把守。而且，一旦断水，鬼子很可能狗急跳墙，要么拼死突围，要么疯狂报复周边百姓。不能把老百姓往火坑里推。”
他沉吟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地图，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复杂的棋局。
“冈崎骄横……伪军有怨气……补给线漫长……弹药可能不足……”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大脑飞速运转，将一个个零散的信息碎片，试图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可供利用的图案。
作战室里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楚风，等待着他的决断。阳光在地面上缓缓移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突然，楚风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孙铭身上。
“孙铭。”
“到！”如同石像般的孙铭立刻挺直身体。
“你亲自带两个人，最机灵的，化妆成山民或者货郎，抵近黑石寨侦查。”楚风命令道，“不要惊动鬼子，我要知道冈崎大队的日常活动规律，换岗时间，伪军的具体布防位置和精神状态，还有，”他特别强调，“确认其弹药储备情况的可能性。哪怕只是看到运输弹药的频率，或者听到一些鬼子的抱怨，都要记下来。”
“是！”孙铭没有任何废话，领命后，微微一点头，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作战室，安排去了。
楚风又看向王承柱：“柱子，你的炮营，从现在开始，进行针对性训练。假设，我只是假设，我们需要对黑石寨的某个坚固工事进行精准拔除，或者需要对某段山路进行短暂火力封锁，你的炮，能不能做到？我需要你拿出具体的方案和演练结果。”
王承柱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师长您放心！咱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这炮打得准！您指哪儿，我保证打哪儿！绝不含糊！”他说着，又下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算盘，仿佛那能给他带来计算的精准。
“其他各营，”楚风看向几位主官，“继续按照计划练兵，同时，做好长途行军和野外潜伏的准备。这次行动，很可能不是强攻，而是需要耐心和时机的‘细活’。”
“是！”众人齐声应道。
“老方，”楚风最后看向方立功，“后勤这一块，你多费心。我们需要准备至少够部队机动和潜伏五到七天的干粮，以及相应的急救包。药品……尽量筹措。”
方立功郑重点头：“我明白，师长。”
任务分派下去，众人陆续离开作战室，各自忙碌起来。房间里只剩下楚风和方立功，以及墙上那张沉默的地图。
方立功走到楚风身边，看着地图上那个刺猬般的黑石寨，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师长，就算有这些弱点，想拿下黑石寨，难度还是太大了。冈崎大队不是泥捏的，一旦我们攻击受挫，被粘在那里，周围的鬼子援军扑过来，咱们可就……”
楚风没有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院子里，几个士兵正在擦拭武器，动作一丝不苟。阳光照在他们年轻却坚毅的脸上。
“我知道难。”楚风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但再难，也得做。老方，咱们不能永远被困在这方圆百里的地方。黑石寨这个楔子不拔掉，咱们就是笼中鸟，池中鱼，迟早会被鬼子慢慢耗死。”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武田死了，鬼子短时间内派不出更厉害的角色。藤原信那条老狗，现在恐怕正忙着收拾武田留下的烂摊子，跟上面扯皮，暂时顾不上我们。这就是我们的机会窗口！”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份情报副本，手指用力，几乎要将纸张捏破。
“这一仗，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亮，打得狠！要一拳砸碎鬼子的这颗门牙，让他们知道，咱们这块骨头，不仅硬，还能崩掉他们的牙！”
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方立功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冷静计算和近乎疯狂冒险的光芒。
“通知通讯班，”楚风沉声道，“用最安全的线路，给李云龙李团长发报。”
方立功一愣：“您要请李团长帮忙？”
“不是请他帮忙，”楚风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是告诉他，有笔大买卖，看他感不感兴趣。他那里的情况，估计比咱们也好不到哪里去。黑石寨这块肥肉，咱们一家吃不下，容易噎着。分他一块，让他帮咱们牵制一下可能来自侧翼的鬼子援军，这笔账，划算。”
他顿了顿，补充道：“在电报里加上一句，就说……我楚云飞请他喝酒，地瓜烧管够。”
方立功立刻明白了楚风的意图，这是要拉李云龙下水，不，是联手。有李云龙在外围策应，攻击黑石寨的把握确实能大上几分。他连忙点头：“我马上就去安排！”
方立功也匆匆离开了。作战室里，彻底只剩下楚风一人。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挂满地图的墙壁上，与那个代表黑石寨的红圈重叠在一起。
他走到地图前，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那个红圈上，感受着图纸粗糙的质感。
“冈崎次郎……”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冰冷，“就让我看看，你这颗楔子，到底有多结实。”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在不久的将来，这座被日军视为铜墙铁壁的堡垒，将在他的谋划下，烽烟四起。
而远在数十里外，黑石寨的日军哨楼上，一名日军哨兵正无聊地打着哈欠，望着山下蜿蜒的道路。他并不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向着他们笼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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