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劣质烟草燃烧产生的辛辣气味，混杂着几十号男人身上散发的汗味、皮革味，还有一种名为“权力”的、无形无质却压迫着神经的气味，充盈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阳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户棂子，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像一群躁动不安的精灵。
358团营级以上军官，除了必要的执勤人员，几乎全数到齐。他们按照序列，分坐在一张长长的、铺着泛黄旧军毯的条桌两侧。有人正襟危坐，有人微微后靠，有人下意识地搓着手指，有人则目光游移，打量着上首那位刚刚创造了“苍云岭奇迹”的团长。
楚云飞坐在主位，军装熨帖，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尚未完全恢复的疲惫。但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匀称，稳定得如同焊死在桌面上的两座小山。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军官，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
方立功坐在他左手边，面前摊开着笔记本，钢笔吸饱了墨水，随时准备记录。孙铭则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按刀立在楚云飞身后侧方的阴影里，只有偶尔扫视全场的眼神，锐利得像刚刚磨好的剃刀。
会议室里嗡嗡的交谈声，在楚云飞目光扫过一圈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士兵操练的口号。
“人都到齐了？”楚云飞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报告团座，除三营二连长值守前沿哨卡，其余营级以上军官，全部到齐！”方立功立刻回答。
“好。”楚云飞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今天召集大家来，没别的事。苍云岭一仗，咱们团露了脸，帮友军解了围，也打出了咱们晋绥军358团的威风！”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视，看到不少军官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神色，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
“但是！”楚云飞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沉了下来，“仗打完了，不能就这么过去了。功劳是弟兄们用命拼来的，咱们得记住！可教训，咱们更得总结！今天，咱们就关起门来，好好议一议，这一仗，咱们到底打得怎么样？有哪些地方做得好，哪些地方，是他娘的扯了后腿！”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绷紧了一些。总结？这可不是什么讨喜的环节。
楚云飞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在对着空气发言：“苍云岭，坂田联队围攻八路军新一团，态势危急。我团奉命策应，但最初，各部推进迟缓，通讯不畅，甚至有单位，未能按时抵达指定区域！若非最后炮营发挥出色，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不少军官的心上。几个负责侧翼策应的营长脸色微变，低下了头。
“当然，炮营打得好，该赏！王承柱！”楚云飞点名。
“到！”坐在末尾的一个黑壮汉子猛地站起，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就是炮营的王承柱。
“你和你手下的炮兵，打得准，打得很！回头，去军需处，领五十块大洋，全营加餐，有肉！”楚云飞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
“谢团座！”王承柱激动得脸膛发红，敬礼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周围投来羡慕、甚至有些嫉妒的目光。
“坐下。”楚云飞压了压手，目光再次变得深沉，“有功要赏，有过，也得罚。各部的具体问题，会后参谋处会逐一核实，该追究的责任，一个也跑不了！”
这话让会议室里的空气又凝重了几分。不少人心里开始打鼓，不知道这把火会不会烧到自己头上。
楚云飞似乎并不急于进入正题，他话锋又是一转，开始点评起其他一些细节，从各部配合，到弹药消耗，再到战场纪律……他说得不快，条理清晰，偶尔还会引用具体的数据，显示出他对整个战斗过程的了解，远超众人的想象。
军官们起初的紧张，渐渐被一种惊异取代。团座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连哪个连队消耗了多少子弹，哪个排偏离了预定路线几百米都记得一清二楚？这记忆力，也太恐怖了！
钱伯钧坐在靠近楚云飞右手边的位置，一开始还有些心神不宁，但听着楚云飞点评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共性问题”，并没有单独针对谁，他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他甚至端起面前的粗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心里暗自嗤笑：看来这楚云飞，也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敲打敲打大家，立立威罢了。查账？问话？估计也就是例行公事。能当上团长的人，谁还不懂点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他放松了身体，甚至微微后靠，目光开始有些游离，盘算着会后是不是该去镇上相好的那里坐坐。
就在这时，楚云飞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说到战场纪律和内部问题，”他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落在了钱伯钧的脸上，那目光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或者说，做了一个梦。”
梦？军官们都愣了一下，不明所以。钱伯钧也是微微一怔，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疑惑地看向楚云飞。
楚云飞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回忆的神色，仿佛在努力捕捉一个模糊的梦境碎片。“就在苍云岭开战前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太踏实，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方立功都停下了记录的笔，抬头看向楚云飞，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不解。
楚云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荡：
“我梦见……咱们团里，有人吃里扒外，勾结日本人。”
嗡！如同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会议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骚动！军官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勾结日本人？这可是天大的罪名！
钱伯钧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他端着茶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杯壁和杯盖发出细微的“咯咯”碰撞声。
楚云飞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也没有看钱伯钧，他的目光似乎放空，依旧沉浸在那个“梦境”里，他的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梦见……那个人，就跪在日本人面前。”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缓缓移动，再次精准地定格在脸色惨白、瞳孔骤缩的钱伯钧脸上。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也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钱伯钧身上！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楚云飞看着钱伯钧那双充满了惊恐、慌乱和难以置信的眼睛，用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的音量，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梦呓般的困惑，说道：
“我梦里，你是个死人。”
啪嚓！
钱伯钧手中的粗瓷茶杯，终于彻底失去了控制，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摔在坚硬的土地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褐色的茶水和碎裂的瓷片四溅开来，沾湿了他的裤脚和旁边军官的靴子。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又因腿软而踉跄了一下，全靠双手撑住桌面才没瘫下去。他脸色死灰，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震惊、鄙夷、怀疑，还有……杀意！
楚云飞依旧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钱营长，”他淡淡地开口，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你，怎么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有钱伯钧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和那满地碎瓷片，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石破天惊的一幕。
山雨，终于来了。而且一来，就是雷霆万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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