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明美】
意识是在一片全然的舒适中缓缓上浮的。
没有预想中地板的坚硬，取而代之的，是身下传来的一种近乎奢侈的柔软与弹性，将我整个身体都妥帖地承托住。空气里不再是夏夜沉闷的余温，而是一种恒定的、清凉的舒爽，有微风正轻柔地拂过我的脸颊。
……空调？
我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是一片陌生的、近在咫尺的天花板。不是我睡惯了的那个角落，那个只能看到矮桌桌腿和部分墙壁的视角。这里的视野要高得多，也……更靠近房间的中心。我迟缓地转动脖颈，看到了一旁的床头柜，上面还乱糟糟地堆着几本漫画杂志。
这里是上条当麻的床。
我撑起身体，被子顺着我的肩膀滑落，露出了一身……陌生的睡衣。宽大的棉质t恤和短裤，带着一股属于他的淡薄气息，松松垮垮地挂在我的身上。我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我的大脑有那么片刻是空白的。
出租车……肩膀……我睡着了……
所以，是他把我从出租车上抱回来，放到了他的床上，帮我打开了空调，甚至……还帮我换了衣服？
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脸，指尖滚烫。心中翻涌起的情绪，却并非全然的羞赧，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杂着无奈与释然的情感。为自己这副毫无防备、任人摆布的睡相感到无奈，又为那个看似粗枝大叶、实则细心到这种地步的少年，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般的释然。这个不幸的英雄，在善良与体贴这方面，真是无可救药。
外面的天色早已黑透，窗户上映出房间内模糊的倒影。夜已经很深了。我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在安静地运作。但就在我准备去喝口水时，我注意到了。公寓的房门下方，那道狭窄的门缝里，正透出一丝微弱的、温暖的橙色光线。
厨房的灯亮着。
我放轻了脚步，缓缓地、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轻轻拉开了那扇薄薄的折叠门。
厨房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那个刺猬头的背影正微微弓着，被头顶那盏孤零零的灯泡照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带着酱油与高汤香气的热气。他正低着头，似乎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口小锅。
“……当麻？”
我试探性地开口。
他的肩膀微微一震，随即转过身来。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惊讶，反倒像是松了口气。
“啊，你醒啦。”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温和，“刚刚好，夜宵也做好了。”
他指了指灶台上的那只锅，然后侧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碗。“过来坐吧，刚煮好的乌冬面。”
我有些发愣，但还是依言在矮桌旁坐下。整个过程中，他没有问我睡得好不好，更没有提一句关于床和睡衣的、足以让双方都陷入尴尬的话题。他就那样自然地，仿佛我只是在某个寻常的傍晚醒来，而他恰好准备了晚餐。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色清亮的乌冬面被放在了我面前。上面卧着一个半熟的溏心蛋，几片绿色的葱花点缀其间，简单，却又诱人。
“谢谢。”我低声说道，接过了筷子。
我夹起一箸面条，吹了吹热气，送入口中。面条的口感爽滑而又筋道，裹挟着温热的汤汁，瞬间温暖了我的胃。那汤底的味道更是恰到好处，既有高汤的鲜美，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味，绝不是速食调料包能兑出来的味道。
一股暖流，从食道缓缓地扩散至四肢百骸。
“你的厨艺……果然还是这么好啊。”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心中的感慨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上条当麻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正准备收拾流理台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我，那双眼睛里写满了纯粹的困惑。
“……果然？”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随即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无奈的苦笑，挠了挠自己那头刺猬般的头发，“什么叫‘果然’啊，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下厨吧？”
他显然没有深想我话语中的漏洞，只是自顾自地将我的赞美归结为了另一个原因。
“唉，说到底，”他叹了口气，抱起手臂，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还是因为你平时的伙食实在是太对付了。煎蛋吐司，速溶咖啡，还有便当……你的味觉标准已经被拉得太低了，所以才会觉得这种简单的煮面都算是美味吧？”
我没有反驳，只是低头，又喝了一口汤。
是啊，从他的视角来看，我只是一个刚认识不久、厨艺糟糕透顶的同居人。他无法理解，我口中的那句“果然”，是源于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早就“知道”了。知道他虽然不幸，却有着一手相当不错的家政能力；知道他虽然贫穷，却总能在有限的条件下，为自己，也为那个即将闯入他生活的银发修女，准备好果腹的餐食。
“那你呢？”我抬起头，看向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你不吃吗？”
“啊，这个是给你煮的。”他摆了摆手，神色很坦然，“我在游乐场吃了不少零食，现在还不饿。你睡了那么久，醒来肯定会饿的。”
我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游乐场的疲惫，暴走事件的紧张，出租车上的安眠，醒来后的空调、睡衣，以及眼前这碗……特地为我准备的、热气腾腾的夜宵。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主导着这场相遇。我将他的窘迫当作乐趣，将他的善良当作可以利用的工具。我以一个“先知”的姿态，俯瞰着他的人生轨迹，却从未真正地、平等地，去关心过他这个“人”本身。
“当麻，”我的声音有些发干，我低下头，盯着碗里那颗澄黄的蛋黄，“我平时……是不是对你太刻薄了？”
我指的是那些故意的捉弄，那些颐指气使的玩笑，以及那些……我明知他很穷，却还是心安理得享受着他庇护的自私。
空气安静了片刻。
随后，我听到了他那标志性的、仿佛已经对世界的不幸彻底投降的轻笑声。
“哈？你在说什么啊。”他走过来，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双手撑着下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刻薄？完全没有吧。再说了，”他朝着书桌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不是也帮我把我那些天书一样的作业都给写完了吗？光是这一点，我就该请你吃十顿乌冬面了。我们算扯平了，对吧？”
他总是这样。
无论我如何试探，如何伪装，如何展现出攻击性或者神秘感，他总是能用这种最朴素、最直接的善意，将我所有的算计都轻易地化解于无形。
“佐藤。”
他忽然叫了我的名字，语气里没有了玩笑，多了一份我从未听过的认真。
我抬起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双总被“不幸”所笼罩的眼睛，在深夜厨房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他看着我，不是在看一个“英国清教的联络员”，也不是在看一个“神秘的闯入者”，他就是在看我，佐藤明美。
“我不知道你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你嘴里那些未来啊、茵蒂克丝啊什么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慢慢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又坚定，“但是……在这里，”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狭窄、甚至有些破旧的宿舍，“在我的地方……我希望你，至少可以过得轻松一些。”
“你不用总是那副……好像随时准备战斗的样子。”
“想玩就玩，想睡就睡，饿了……就告诉我。”
他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却又无比真诚的笑容。
“别的我不敢保证，但至少……煮一碗面条的食材，我还是能负担得起的。”
那一刻，我感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所熟知的那个故事，那个宏大的、充满了魔法与科学、牺牲与拯救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都退据到了极远的地方。
剩下的，只有眼前这个少年，这间小小的宿舍，和这碗……足以温暖整个深夜的乌冬面。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大口地吃起了那份本该属于我的、迟来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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