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坂美琴】
断裂。
这是传送完成后,重新踏上坚实地面时,我脑海中唯一剩下的词汇。并非空间意义上的断裂,而是某种更本质的、属于“连续性”的断裂。如今,那座正在解体的、哀鸣的建筑,正被枪声、崩塌的轰鸣以及一个白发恶党狂妄的宣言所包围;我们站在三泽塾外围的街道上,与那片彻底失控的混乱,隔开了一道无形的、绝对的界限。
黑子在我身旁剧烈地喘息,汗水浸透了她鬓角的碎发,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连续两次带着人进行超负荷的传送,已经让她逼近了极限。我下意识地扶住她,周身的电流自发地形成一个稳定的生物磁场,试图安抚她紊乱的生理机能。
“姐姐大人……我……”她想说些什么,但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别说话了,黑子。”我低吼道,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留点力气。”
我的视线,无法从那栋已经半塌的建筑上移开。从这里看去,那条连接着两栋大楼的玻璃连廊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断口,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浓烟与粉尘,在学园都市傍晚那绚烂得不合时宜的晚霞中,翻滚着,纠缠着,形成一幅末日般的、荒诞的油画。
他还在里面。
那个刺猬头,那个永远学不会明哲保身的笨蛋。
还有……她。
佐藤明美。
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她现在的状态。那个穿着冬衣的身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只是存在着,就将周围所有的光线、声音、乃至我们对“现实”的认知,都毫不留情地卷了进去。从应急频道那听来的第一位去挑战她的消息,这本身就是一桩无法用常理去度量的事件。最强的矛,去攻击一片没有实体的、不断膨胀的虚空,结果会是什么?
我不敢想。
“风纪委员!这边需要支援!疏散通道被堵住了!”不远处传来警备员焦急的呼喊。
黑子挣脱我的搀扶,强撑着站直了身体。她深吸一口气,那双茶色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了属于风纪委员的责任感。
“姐姐大人,我们……”
“我知道。”我打断她。
是的,我知道。无论内心多么焦灼,无论对那个战场的走向多么忧心如焚,我们现在,无论黑子她是作为风纪委员,还是我作为学都的学生,都有应尽的义务。我周身电光大作,不再是无意识的泄露,而是精准的控制。无数道细密的蓝色电弧,从我的指尖延伸出去,缠绕住那些摇摇欲坠的广告牌和建筑外墙,将它们强行固定,防止二次坍塌。黑子则利用她那所剩无几的体力,将一些笨重的障碍物进行短距离传送,清理出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
我们高效地,冷静地,处理着这场灾难所带来的附带损害。我听着周围的尖叫声、警笛声、以及建筑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声。这些声音,本该让我感到熟悉与安心,因为这是可以用超电磁炮的力量,去守护的触手可及的秩序。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所有的动作,都带着一种麻木的、机械的质感。我守护着这片正在崩塌的街景,脑海中却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她站在那里的、孤单的身影。那个说着“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的、温柔的、可悲的神明。
然后,就在某一刻。
世界,失去了声音。
并非是我的听觉失灵了。而是“声音”这个概念本身,从现实的构造中,被抽离了出去。警笛的尖啸,人们的呼喊,金属的断裂声……所有的一切,无声地,诡异地,继续着它们徒劳的动作。
紧接着,是色彩。
我眼前的世界,像一幅被泼上了强效溶剂的油画。晚霞那绚烂的橙红色,最先褪去,变成了单调的灰。建筑的轮廓开始模糊,像是被水浸泡过的、未干的墨迹,向着四面八方晕染开来。我看见黑子那张写满了惊愕的脸,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身体轮廓,也开始像蜡烛一样,无声地融化。
我也一样。我能感觉到,构成我身体的“实在感”,正在迅速地流失。我所操纵的、那狂暴的电磁力,也失去了可以附着的基盘,像一群失去了主人的游蛇,在我周围无声地溃散。
这是……什么?
是她吗?是她与第一位的战斗,终于波及到了整个世界吗?
我的意识,在最后的清明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然后,连同这个念头本身,也一同沉入了那片吞噬一切的、无边无际的、纯白色的虚无之中。
……
……
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澄澈月光,轻轻地,落在了我的眼皮上。
我猛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常盘台宿舍的天花板。空气中,还残留着黑子惯用的、那款红茶的淡淡余韵。
我一个激灵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着,仿佛要挣脱束缚。我环顾四周,这里是208号室,我和黑子的房间。一切都整洁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场梦?
一场……过分真实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姐姐大人……?”
身旁,传来了黑子嘟囔的、迷茫的声音。她也坐了起来,和我一样,脸上写满了无法置信的困惑。我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深不见底的惊骇。
不是梦。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梦,绝不可能如此清晰,更不可能连黑子也……
我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了房间的另一侧。
那里,摆着一张床。
一张空着的,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床。
那张床的存在,瞬间击穿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侥幸。那是……那是佐藤明美被强制转入常盘台后,属于她的床。
她在这里生活过。她在这里存在过。
“……不是梦。”黑子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喃喃地说道。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到自己的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了一份文件。
那份由她亲自递给我,由我亲手签下名字的、关于“魔法”与“佐藤明美”的最高等级保密协议。白纸,黑字,以及我那龙飞凤舞的签名,都清晰地,烙印在上面。
这是铁证。是我们共同背负那个秘密的、唯一的契约。
所以,三泽塾的崩塌是真的。那个穿着冬衣的神明是真的。那场吞噬一切的、白色的虚无……也是真的。
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某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诡异的变化,发生了。
我的目光,被挂在墙壁上的一个相框所吸引。
相框里,是她和我们,还有那个刺猬头和茵蒂克丝,在家庭餐厅聚餐时,黑子偷偷拍下的合照。那张照片,是我记忆中,她为数不多的、笑得毫无阴霾的瞬间。她站在我和那个笨蛋中间,被我们两个挤得有些不好意思,嘴角却挂着一抹发自内心的、浅浅的微笑。
然而此刻,那张照片,正在以一种违背了所有物理法则的方式,发生着变化。
照片上,属于佐藤明美的那个身影,最先失去了颜色。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脸上那抹温暖的笑容,都褪去了鲜艳的色彩,变成了一片由黑白线条构成的、像是未上色漫画般的单调轮廓。紧接着,那片轮廓也开始变得模糊,淡化,像被橡皮擦,一点一点地,从这幅合照中,毫不留情地抹去。
最后,那片区域,只剩下了一片纯粹的、不自然的空白。仿佛她,从未站在那里过。仿佛那个位置,从一开始,就是空着的。
“不……”
黑子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她冲过去,将那张相框从墙上摘下,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片刺眼的空白,徒劳地,想要寻回那份已经消失的温度。
紧接着,是她那张空着的床,是她留在衣柜里的那件属于常盘台的备用制服,是她用过的那个我借给她的印着呱太图案的马克杯……所有,所有与她有关的、微不足道的痕迹,都在我们眼前,重复着同样的过程。先是失去色彩,然后化作无形,最终,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用一种冷酷到极致的、不容置疑的意志,将“佐藤明美”这个存在,从现实的织锦上,一根线一根线地,彻底抽离。
就在我被这股巨大的、无法抵抗的无力感,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时。
一阵突兀的、电子合成的铃声,划破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是黑子的私人终端。
黑子像是被惊醒了一般,手忙脚乱地接通了电话。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终端举在耳边,静静地听着。她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到震惊,再到一种……悲伤的、了然。
过了许久,她挂断了电话。
“……是理事长。”她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不,或许不是。那声音……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
“他说了什么?”我追问道。
“他说……我的监视任务,已经结束了。”黑子抬起头,看着我,那双茶色的眼眸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空洞的平静,“他还……向我道了谢。”
“我问他,佐藤明美的事情。”她顿了顿,像是在复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他说,作为我完成任务的报酬,可以回答我们一个问题。”
“他说……‘完全体的魔神,超出了世界的容量。单是其存在本身,就会将整个相位撕裂,将现实打碎成无数毫无意义的碎片。祂无法将完整的力量,在现世显现。’”
“‘前进、后退、甚至是原地不动,都会给世界带来无法估量的、毁灭性的影响。’”
“所以……”黑子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说出了那个结论。
“所以,佐藤明-美,她选择了暂时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她不是被谁打败了。也不是因为什么阴谋而消失了。她只是……太强大了。强大到,这个脆弱的世界,已经无法再容纳下她的存在。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悲哀,攫住了我的心脏。
就在这时,黑子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她飞快地划开自己的终端,调出通讯录。
“还有……江口绘理!她……”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我们的注视下,通讯录里,“江口绘理”那个名字,连同后面那一串我们还未来得及记下的号码,像是被病毒感染的数据,迅速地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闪烁的乱码,然后,彻底消失。
又一个。
又一个存在过的痕迹,被抹去了。
“第105支部!”黑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飞快地拨通了飞绪由美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通。
“白井同学?!”电话那头,传来飞绪由美那充满了活力的、却又带着一丝困惑的声音,“太好了!你没事!刚才突然就联系不上了……对了,我好像……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好像是关于一个金发的转校生……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了……”
连记忆,也开始被篡改。
“黑子!”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她看向我,“带我去那个笨蛋那里!现在!立刻!”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保留着最完整的记忆,那就只可能是他。
黑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抓住了我的手臂。
下一秒,空间变换。我们连续进行了数次传送,每一次落点,都离那栋熟悉的、便宜的学生公寓更近一步。当我的双脚最后一次踏上坚实的地面时,我们已经站在了那栋公寓的楼下。
然后,我们看到了。
就在我们头顶上方,七楼的走廊上。
那个刺猬头的笨蛋,正站在他的宿舍门口。
而在他的对面,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我们拼命想要寻找,却又亲眼看着其存在痕迹被一点点抹去的,佐藤明美。
另一个,则是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戴着女巫帽的金发少女。
她们在交谈。
我们听不清内容,但我们能看到,佐藤明美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欣慰、悲伤、与决绝的,无比复杂的告别。我们能看到,那个笨蛋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想要挽留,却又无话可说的、沉重的无力。
然后,佐藤明美与那个金发少女,向他鞠了一躬,转身,走入了走廊的阴影之中。
“站住!”
我和黑子同时向楼上冲去,但已经太迟了。
她们的离开,不是走进阴影那么简单。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从我们这个“空间”里的彻底消失。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也无法被寻觅。
我们追到了七楼的走廊,那里空无一人。黑子上前,敲响了那扇门。
门开了。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气氛,沉默得令人窒息。我们想问,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因为我们都清楚,我们和他,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心知肚明。他亲身经历了我们所不知道的、那场虚无中的战斗。而我们,也从那场席卷世界的“回复”,以及那随之而来的“抹除”中,猜到了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当麻。”
最终,还是我,艰难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那一刻,我看到,他哭了。
那不是嚎啕大哭,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只是,两行清晰的泪水,正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一直充满了不屈与顽强的眼眸中,静静地滑落。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抬起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扯出一个难看的、一如既往的、打哈哈的笑容。
“哟,哔哩哔哩,还有白井啊。你们怎么来了?晚饭吃了吗?我这里刚好还有几盒过期的炒面面包……”
他用那种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不幸的腔调,试图将这一切都忽略过去。
但我们谁都没有笑。
黑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因为我的缘故而燃起对抗火焰的眼睛,此刻,却只有纯粹的、感同身受的悲伤。
那个笨蛋,看着我们沉默的样子,那份勉强装出来的轻松,也终于维持不住了。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了大风大浪后,独有的、沉淀下来的平静与疲惫。
他看着我们,看着我们两个同样眼眶发红,却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的、故作坚强的样子。
然后,他用一种无比认真的、无比郑重的语气,轻声地,对我们说。
“……辛苦了。”
就是这三个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某种一直以来被我用“常盘台的王牌”这层坚硬外壳死死压抑住的东西,彻底地,崩溃了。
那股一直被我死死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巨大的委屈、不甘、悲伤与无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滚烫的液体,争先恐后地从我的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不受控制地滑落。我听见身旁,传来了黑子那再也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抽泣声。
我也想坚强一点的。
我也想,像往常一样,用一句“管好你自己”来回敬他的。
可是……
可是,当这个笨蛋,用这样一种仿佛已经将我们所有的挣扎与痛苦都看在眼里的、温柔的语气,对我们说出这句话时……
我真的……忍不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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