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坂美琴】
回到宿舍，一股沉闷得几乎能凝固成实体的低气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翻开一本下学期的电磁学教材，假装自己正沉浸在学习之中。但那些熟悉的公式和图表，此刻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堆毫无意义的鬼画符。我的大脑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傍晚时分那诡异的一幕——我全力释放的雷击之枪，是如何在佐藤明美的一个“念头”之下，无声无息地湮灭于无形。
那不是科学。那是我过去十五年所建立起来的世界观，被毫不留情地撕开后，露出的、冰冷而荒诞的里侧。
“咔哒。”
铅笔的笔芯被我烦躁地按断了，清脆的断裂声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白井黑子在我身后走来走去，一会儿整理她那本就一丝不苟的书架，一会儿又去检查门锁，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显然也是心乱如麻。她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看看我，又看看从回来后就一直沉默地、站在窗边眺望夜色的佐藤明美，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们三个人，被一个刚刚才被揭开的、名为“真相”的盖子，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呼吸都带着秘密的沉重。
终于，打破这份凝固的，是那个秘密的核心本身。
伴随着轻微的沸腾声，一股醇厚的茶香在房间里悄然弥漫开来。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佐藤明美不知何时已经烧好了水，正用黑子珍藏的那套英国骨瓷茶具，不紧不慢地冲泡着红茶。水汽氤氲，她的动作优雅而平静，仿佛下午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没有作声，只是冷眼旁观。我想看看，这个刚刚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凭空抹消了我一道雷击之枪的“监视对象”，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很快，两杯热气腾绕的红茶分别被放在了我和黑子的桌上，骨瓷的杯垫与桌面碰撞，发出温润的轻响。
“晚上好，御坂同学，白井同学。”佐藤前辈的声音柔和而平静，“抱歉，擅自用了白井同学的茶叶。我觉得，在这样的晚上，或许我们需要一点能让神经放松下来的东西。”
黑子立刻像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挺直了腰板，受宠若惊地说：“不！怎么会！前辈您能使用是黑子的荣幸！”
我则一言不发，视线依旧没有离开我的课本，尽管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关于今天下午的事，”佐藤前辈终于切入了正题。她没有坐下，只是靠在自己的床边，手里捧着自己的那杯红茶，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身上，“我必须向你道歉，御坂同学。”
我握着断掉的铅笔的手紧了紧。
“为你在背后议论我的事道歉吗？”我头也不抬，语气冰冷，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还是为别的什么事？”
“是的，为此道歉。”她坦然承认，没有丝毫回避，“在背后谈论他人的是非，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是失礼的行为。对不起。”她的坦诚，反而让我准备好的一肚子讽刺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不过，”她继续说道，“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我那么做的原因。我并不是在说你的坏话，我只是……在向上条同学解释一些事情。”
“解释？解释我是个‘不坦率’的‘移动灾害’？”我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毫不掩饰我的怒气与被看穿的羞恼。
佐藤前辈迎着我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露出了一丝无奈而温柔的苦笑。“那家伙……上条同学他，是个好人，但他有时候，对人与人之间细腻的情感，实在是迟钝得令人发愁。他看不懂你的关心，也无法理解你隐藏在攻击下的善意。他只知道你很强，会放电，总是很‘凶’。但那不是你的全部，对吧？”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我只是想告诉他，”佐藤前辈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像夜风一样拂过我紧绷的神经，“御坂美琴这个人，就像一座光芒太过耀眼的灯塔。她习惯了照亮别人，习惯了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一切，以至于，当她自己也需要帮助，或者只是想表达关心的时候，她不知道该如何放低姿态，只能用她最习惯的方式——释放光和热，来引起别人的注意。你的强大和你的不坦率，是一体两面的。我只是希望那个笨蛋能明白，灯塔的光虽然有时会刺眼，但那份光芒本身，是温柔且充满善意的。”
房间里安静极了。
黑子已经完全呆住了，张着嘴巴看看我，又看看佐藤前辈，似乎完全没料到话题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而我，大脑一片空白。
她……她竟然……把我看透到了这种地步。那些我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甚至连自己都刻意不去深思的、隐藏在“常盘台王牌”这个名号之下的别扭和笨拙，被她用如此温柔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剖析开来，摊在了我的面前。
“……不要自以为是地……随意揣测别人！”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能察觉到的颤抖，毫无底气可言。我猛地转回头，重新将视线强行按在课本上，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嗯，你说得对。这确实是我的自以为是。”她顺从地接受了我的反驳，然后话锋一转，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那么，除了为我的自以为是道歉，我更要为另一件事道歉——让你用那种方式……看到我的‘能力’，也绝非我所愿。”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我心中最深的恐惧。
我再次抬起头，紧紧地盯着她。
佐藤前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脆弱的苦笑，那是一种近乎叹息的表情。“黑子所告诉你的，是事实。但那只是冰山一角。我的身体，因为接触了那些‘魔道书’的原典，已经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现象’。今天下午，在你攻击上条同学的时候，我并不是刻意要抹消你的攻击。而是我的‘认知’……下意识地判断‘不能让他受伤’，于是，你的攻击就‘不存在’了。”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惊悚的真相。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窜起一股透骨的凉意。这比黑子之前的描述更加具体，也更加恐怖。它证实了我最坏的猜测。她的能力，遵循的不是物理法则，而是她自己的“唯心主义”。
“……所以，”我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你住进这个宿舍，除了‘被监视’，也是为了万一我失控的时候，你能用这种……‘能力’来阻止我？我才是你真正的监视对象？”
这是我能想到的，高层会做出的最冷酷也最合理的安排。常盘台的超电磁炮，和行走的“现象”，互相作为对方的保险丝。
“不，”佐藤明美立刻否定了，“那不是我的任务，更不是我的意愿。我只是……想尽可能地，让事情保持在‘日常’的轨道上。为你，为黑子，也为上条同学和茵蒂克丝。因为一旦脱轨，会发生什么，连我自己也无法预测。”
她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的疲惫和无奈如此真实。
“说到底，我也是个不久前才刚刚被迫接受这一切的、普通人而已。”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无论她拥有多么不可理喻的力量，无论她知道多少惊天的秘密，剥开这一切，她也只是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女高中生。一个被强行塞满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身体变成了“怪物”，还要被当成最高等级危险品来监视的……受害者。
而我，却还在为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和被打破的日常而迁怒于她。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我明白了。”
这三个字，代表了我的妥协，也代表了我的接受。我接受了这个荒诞的真相，接受了这个危险的室友，也接受了我们之间这份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不堪的“关系”。
“姐姐大人！”黑子看到我态度软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别误会了，”我立刻补充道，不去看她们，而是将视线重新投向书本上那些毫无意义的文字，“我可没说我已经原谅你们了。我只是觉得，与其把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内讧上，不如先搞清楚我们到底面对的是什么状况，这样效率更高一点。”
我“啪”地一声合上课本，抬起头，目光在黑子和佐藤明美的脸上一一扫过，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所以，佐藤前辈。从现在开始，我要求情报共享。关于你的事，关于魔法侧的事，关于那个笨蛋的一切……所有黑子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以及连黑子都不知道的，我都要知道。我不会再接受任何‘为了你好’的隐瞒。这是我加入这个……‘同盟’的唯一条件。”
我说出了“同盟”这个词。一个听上去无比郑重，却又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词。
佐藤前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她那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释然的微笑。
“求之不得，”她轻声说，“说实话，我一个人也快撑不住了。欢迎加入，御坂同学。”
“太好了，姐姐大人！”黑子几乎要高兴得扑过来了，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看着她们两个，一个是我最亲密的室友和伙伴，一个是身负着足以颠覆世界常识的秘密、被强行塞给我们的“监视对象”。从今天起，我们三个人，因为一个荒诞的真相，被捆绑在了一起。
这个同盟，脆弱得就像风中残烛。它建立在谎言与危险之上，维系于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不知为何，看着她们，我心中那份被强行拖入未知世界的恐慌，反而渐渐平息了。
前方的道路，依旧被浓重的黑暗所笼罩。
但至少，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了。我们有了光，哪怕这光芒，微弱得随时可能被风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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