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内的空气，因为殿外那声通报而骤然凝固。隆裕皇后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坐直了身体，慌乱地整理着衣襟和发髻，眼神求助般地看向溥仪，又迅速移开，显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李莲英也停止了磕头，伏在地上，耳朵却竖了起来。
溥仪端坐在锦墩上，小小的背脊挺得笔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如同古井深潭，映照着跳动的烛光。
“宣。”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殿外。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三个人影躬身走了进来。为首一人，正是摄政王载沣，他穿着一身亲王常服，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虑和疲惫。跟在他身后的，是军机大臣世续和那桐，两人也都是神色凝重，目光低垂。
三人进殿，按规矩便要向皇帝和皇后行礼。
然而，当他们抬起头，看到端坐在锦墩上、虽然衣衫不整却目光炯炯的溥仪时，三个人如同同时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载沣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象，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世续和那桐也是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慌乱。
“皇……皇上？！”载沣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您……您怎么会在这里？！”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似乎想确认这不是幻觉。
“怎么？”溥仪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摄政王不希望朕在这里？还是说，朕应该‘永远’回不来才对？”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载沣的心口。他浑身一颤，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噗通跪倒在地，连同身后的世续和那桐也慌忙跪下。
“臣……臣不敢！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载沣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惶恐，“臣只是……只是听闻皇上昨夜在御花园走失，心急如焚，四处寻找！如今见皇上安然归来，臣……臣喜不自胜！喜不自胜啊！”
他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因为“喜悦”还是因为恐惧。
“喜不自胜？”溥仪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三人，最后定格在载沣身上，“朕看摄政王方才的神色，倒不像是惊喜，更像是……惊吓。”
载沣的身体又是一抖，头埋得更低：“皇上明鉴！臣……臣只是太过意外，一时失态……”
“意外？”溥仪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世续和那桐，“二位军机呢？见到朕安然回宫，是否也觉得‘意外’？”
世续和那桐都是官场老油条，此刻虽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强行保持着镇定。世续叩首道：“皇上洪福齐天，化险为夷，实乃社稷之福，臣等唯有庆幸，何来意外之说？”
那桐也连忙附和：“正是！皇上平安归来，臣等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话说得漂亮，但那份刻意掩饰的紧张，又如何能瞒过溥仪的眼睛？
“放下？”溥仪轻轻哼了一声，“恐怕有些人，这心是放不下了。”
他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目光直视载沣：“摄政王，朕听闻，在朕‘失踪’期间，你曾向皇后提议，要从宗室中择选幼童入宫，‘以安人心’？可有此事？”
轰！
这话如同惊雷，再次在殿内炸响！
载沣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神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否认，但看到溥仪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以及旁边隆裕皇后那躲闪的目光，他知道，抵赖是没用的。
“臣……臣……”载沣的嘴唇哆嗦着，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臣当时……也是迫不得已！皇上骤然‘失踪’，朝野震动，谣言四起！若国无主君，恐生巨变！臣……臣身为摄政，不得不为社稷考量，行此权宜之计！绝无他意啊皇上！”
他声音带着哭腔，试图解释自己的“苦衷”。
“权宜之计？”溥仪的声音陡然转厉，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惊人的怒气，“好一个权宜之计！朕尸骨未寒——哦，不，朕只是‘失踪’，你们就迫不及待地要另立新君了？！这大清的爱新觉罗氏，在你们眼里，就如此廉价？可以随意替换吗？！还是说，你们早就盼着朕死，好让你们中意的人选上位？！”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载沣的心上！也让世续和那桐脸色发白，噤若寒蝉！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有此心啊！”载沣涕泪横流，以头抢地，“臣对皇上，对大清，忠心可昭日月！此举实乃为稳定局势，不得已而为之！若皇上因此怪罪，臣……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他哭得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溥仪冷冷地看着他表演，心中没有半分波动。他这位“父亲”，懦弱无能是真，但要说他主动策划谋害自己，恐怕也没那个胆量和能力。他更多的可能是被其他势力利用或者裹挟了。但无论如何，他提议另立新君，触及了溥仪最根本的利益和底线，绝不能轻易放过！
“领受责罚？”溥仪缓缓站起身，走到载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摄政王，你一句‘不得已’，一句‘领罚’，就想将这悖逆之事轻轻揭过吗？”
载沣感受到头顶那冰冷的目光，浑身发抖，不敢抬头。
“朕问你，”溥仪的声音如同寒流，席卷整个大殿，“提议另立新君，是你一人之意，还是与何人商议过？递牌子请见、推荐人选的又是哪些王爷？说！”
最后那个“说”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震得载沣魂飞魄散！
他知道，自己若再不吐出点真东西，今天恐怕难以善了。小皇帝虽然年幼，但那眼神和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掌控！
“臣……臣……”载沣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伏在地上，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臣……臣当时心乱如麻，是……是肃亲王善耆、镇国公载泽他们……他们先来找臣，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提议……提议从近支宗室里选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先入宫抚育，以定人心……臣……臣一时糊涂，就……就……”
肃亲王善耆！镇国公载泽！
溥仪眼中寒光一闪！果然是这些野心勃勃的宗室亲贵！他们恐怕早就对他这个“来历不明”、“行为诡异”的小皇帝不满了，一直伺机而动！昨夜自己的“失踪”，正好给了他们发难的借口！
好！很好！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溥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杀意。现在还不是彻底清算的时候，奕匡还未彻底扳倒，日本势力的威胁仍在，朝局需要稳定。
他看了一眼瘫软在地、如同烂泥的载沣，又看了看一旁吓得面无人色的隆裕，以及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的世续、那桐和李莲英。
他知道，经过刚才这番连消带打的恐吓和逼问，至少暂时镇住了场面，隆裕和载沣短时间内不敢再有什么异动。
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必须尽快拿到李莲英手中的密信和名单，坐实奕匡的罪名，同时找到谭煜林和另外半块兵符，才能真正掌握主动权！
他重新坐回锦墩，语气稍微缓和，但依旧带着威严：“既然摄政王是一时糊涂，受人蛊惑，朕念你亦是忧心国事，此次便不予深究。”
载沣和隆裕闻言，都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连忙叩头谢恩。
“但是，”溥仪话锋一转，“昨夜朕遭遇刺杀，险死还生，此事绝不能就此罢休！奕匡私藏军火，勾结外人，嫌疑重大！即日起，由摄政王载沣、军机大臣世续、那桐，会同宗人府，彻查奕匡一案！务必将与其勾结之内外人员，一网打尽！”
他将查办奕匡的差事交给了载沣等人，既是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是将他们绑上自己的战车，同时借此机会，看看能否引出更多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臣等领旨！定当竭尽全力，查清此案！”载沣、世续、那桐连忙叩首领命，心中五味杂陈。
“都退下吧。朕累了，要在此歇息片刻。”溥仪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嗻！臣等告退！”
载沣等人如蒙大赦，躬身退出了储秀宫。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隆裕皇后看着坐在锦墩上、闭目养神的小皇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敢说，只是示意宫女太监们都退到殿外伺候。
李莲英也悄悄爬起身，想要溜走。
“李莲英。”溥仪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
李莲英身体一僵，连忙停下脚步，躬身道：“奴才在。”
“你之前说，在皇爸爸遗物中发现了一些东西……”溥仪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睡着，“朕现在，想看看了。”
李莲英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向溥仪，只见小皇帝依旧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知道，讨价还价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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